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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十一章 红莲业火
她真的想,无比疯狂地想。
她感觉自己的嘴巴动了,她听见自己说:“那,那奴婢进去问问先生。”
自她遇见李柔风,一切的一切,全都失控了。她的身体不再是自己的,对他的爱仿佛成了一个强大的、寄宿在她身体里的怪物,这个怪物牵引着她去做所有事情,无论她愿意的、不愿意的,都只是为了喂饱这个怪物,让它变得更庞大。
她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看着已经被砍出缺口的柴刀,看着身边血肉横飞的阴间人和大魏士兵,看着对准自己的十二床强弩,忽然意识到,她原来是被对李柔风的爱牵引着在做这些事情,在奴役这些阴间人将这五浊恶世变成一片更大的血海。
漫天都是赤红的光,北极星冷冽地在天际闪烁。她想,她做这一切,原来都是被人利用,利用她对李柔风的爱。她是爱情的奴隶,也是爱情的傀儡,而李柔风变成了一个诱饵。
他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双脚扑朔,踉踉跄跄地跑着,时不时撞到墙壁上,但他还是在疯狂地向前跑,跑向红莲业火的方向。
他过去总有事情想不通,尽管他知道自己在一点点爱上张翠娥,但有些事情始终横亘在他心中,让他分不清辨不明。
他知道了张翠娥便是诸葛逢生身边那个小丫头,那个冒充诸葛逢生为他摸骨看相的小丫头。他是真的早已遗忘那件事,甚至想不起记忆中那个小丫头长什么样子,只记得那云雀般的叫声:李三公子。他知道抱鸡娘娘会算命,也会看相,却从不知道,她最擅长的竟是摸骨。她认识法遵,认识通明先生,他竟也没有想起过,诸葛逢生也是阳隐一门的。
那个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呢?他不知道后来怎样了,没有关心过。他只记得后来澂州的乱坟场出了一件大事,两个狱卒押着一个女死囚去乱坟场处刑,那个女死囚指使着两名阴间人,杀死那两个狱卒后逃亡。两名狱卒下体被撕碎,痛极而死,死状极惨。人们都说,那两名狱卒经常强暴女囚,遭到了报应。
再后来呢?再后来又怎样了呢?后来,张翠娥云雀儿般的嗓子哑了,两名阴间人不知所终,阳魃开始砍杀阴间人,憎恨阴间人。再后来,牙婆的一碗蜂蜜水救活了她,她抱着大公鸡嫁了个死郎君,成了尖酸刻薄、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抱鸡娘娘。
他想她为何初始那般憎恨他呢?鬼市上她恶毒地诅咒他:“买你?你一文钱都不值!”
她让他像蜥蜴一样在地上爬,把他像条狗一样使来唤去,她羞辱他、折磨他、鞭打他,把他打得遍体鳞伤,再将他医好。他当时觉得,她在鬼市上带他回来,就是为了找乐子的。他那时候不知她对他的恶意从何而来,只觉得她内心扭曲阴暗。他知道她对他的爱是从他险些被法遵夺舍之后才显现的,但那时她依然在抗拒对他的爱,她在吻他之前,一定要醉过酒、狠狠鞭打过他才会吻他。因为这些,他之前是记恨的,过了许久,他才能慢慢打开心门接受她。
他终于知道抱鸡娘娘一直是仇恨他的,那仇恨刻骨铭心。她很清楚认出她的是他李冰,而不是萧焉。倘若不是他告诉萧焉,萧焉不会命人去查出她是诸葛逢生的冒充者。
他记得他曾对张翠娥说萧焉“宅心仁厚”,换来她的尖锐嘲讽。是了,他对萧焉说了句摸骨的是女人,萧焉便把她投进了死牢,只有她才知晓,萧焉有他自己为王的冷酷,并不是李柔风所说的宅心仁厚。他过去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惫懒贪玩的纨绔,并没有什么坏心,可他何曾想过他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便能将他人的人生捣得粉碎?
他是她带刺的喜服,是她荆棘上的花冠,她爱他的时候恨他,恨他的时候也爱他。他要她的时候她那般抗拒他,可那金色的烈焰依然烧上天去。她被他剐得一身血肉模糊,可还要用她细小伶仃的身躯燃烧出燎破阴间世的巨焰,长长手指拿一把柴刀护着他。
他想他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他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他看到烟炎张天的红莲业火里那一团小小的金焰像一朵掌上的金色莲花,那朵金色莲花已然摇摇欲坠,即将凋零。
他忘了自己置身何地,也忘了那滔天的业火里到底是什么,忘了自己还是一具人身,也忘了自己是个阴间人,只知道他必须扑到那熊熊业火中去,就算焚尽残躯,他也必须扑进去。
高耸在云水沧海间的石头城上,他纵身一跃,长袍展开,乌发飘飞,跳下了那一座高高的城池。
“柔风——”
张翠娥身上已经中了三箭,她半跪在不知是泥土还是尸块堆积的地面上,断掉的柴刀支撑着身躯,顽强地仰起头来。
她身边的阴间人还剩下七八个,依然凶残得惊人,没有士兵胆敢轻易近他们的身。十二床强弩齐齐向他们发射,发狂的阴间人将张翠娥护卫在正中,不断地拔掉身上的箭又扔出去,只有在大魏士兵重装弩箭时才有喘息之机。
狂风中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尸腐味,冰冷刺骨,像利刃一样一遍遍划过她的脸庞。
这风大约是不会止歇下来了。
她喘着气,吃力地仰起头,人间不能看了,她便看向天。
又是一个接近阴阳相割的时间,这一场恶战竟然已经持续一整个夜晚,而且看起来不会在曙光来临的时候终结。这一个黑夜为何这么漫长?天边浮起薄薄的一层白,原本隐没在夜色中的黑云开始隐约能看见轮廓了,像是被撕碎的棉絮。
看见过这个时辰的天空吗?
自从她开始借用阴间人的力量之后她便经常看见。被她借去的阴间人的力量总会反噬给她,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所以她后来提一把柴刀,远离那些阴间人。但曾经禁锢她、毒哑她的阴间人仍是她的噩梦,她曾经无数次地仰望这时的天空,抱一只大公鸡在怀里,只要大公鸡打鸣三声,她就觉得她得救了。她知道她这一生果然应了那一句签文: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但这一夜,她为何总听不到鸡叫呢?也许是听不到了。
她听到身后又响起隆隆的战鼓声,这一次的战鼓声来得格外浩大,仿佛战鼓从天际掠起一线,两军拉开狭长的战线。
她知道萧焉等不及她回返,要来救她了。澂王蓄势已久的大军开始出动,并与包抄到阴间人军阵后的大魏军队短兵相接。这才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吧,没有阴间人那么扭曲而惨烈的呼号,齐整、短促而浩荡的喊杀声,却来得更加粗暴而残忍,啊的一声,人便死了,活人哪里像阴间人?阴间人死不了,长长的呻吟和哭叫声在长夜里蔓延。
长矛扎进人的心脏,仿佛有弹性的鲜血在那一瞬间喷溅出来,声音沉闷而猛烈,而这样的声音没有尽头,已经生出“庄稼”的地面上再生出一层“庄稼”。
这一仗要打到何时去呢?张翠娥低着眉,笑了起来,身上的血一滴一滴落下,黑色法衣上的金边已然被死血染得全黑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战场上的阴气一层厚过一层,她感觉到又有无数新鲜的阴间人出现了,像草叶上忽然滚出来的无数露珠,在石头城的鸡叫之前,他们还有短暂的生命。
什么时候才不会有阴间人了?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她回答自己。
什么时候阳魃不再有任何作用了?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她回答自己。
什么时候才不再会有她和李柔风这样的故事了?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她回答自己。
她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大而嘈杂,像铁骑突破,像刀枪锐鸣。这一次,她要为自己活一次,为自己挣一个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不是为李柔风,不是为萧焉,不是为天底下的任何人。
她用断刀在地上重重一拄,扯掉了腿上、肩膀上、腰上的箭矢,瘦弱单薄的身躯站得笔直。天上还有一颗星,那一颗最亮的长庚,只要长庚还亮着,三十六天罡星就还没有彻底淡去。
她放开了收束的袖口,血雨和腥风咆哮着灌进她的身体,日月乾坤与她同在,风雷雨电与她同在,她的身体化进这天地自然,化进宇宙大道。她手中燃起熊熊的符火,罡风将暗红未灭的火烬铺天盖地地吹开。
“天地造化,齐聚我身!我生杀机,众恶奉行!”
她破碎的嗓子在这一刻彻底喊开,咆哮的声音刺破沙场上每一个新生阴间人的耳膜,她口中咳出血来,却第三次唤醒了地狱中如麻的新生阴间人。阳魃的火焰已经燃到末路,但便是这末路,她也要让那千千万万尸变的阴间人在她最后这一亮间扑向大魏的士兵!
战吧!都去战吧!既然都已经战到这样的地步,那便彻底战出一个天下太平来!她要让这世间,再也没有阴间人;她要让这世间,每一个阳魃都如凡人;她要让这世间,再不会有这样踩在荆棘上的歌舞、流沙上的鲜血。
她要让自己的阳魃之身,不再因爱被利用;她要让自己生而为人,不再为与阴间人淬炼在一起的人间凶器。
她要让自己对李柔风的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不再染上任何阳诡阴谋。
如雨的箭矢仍向她袭来,这一次是二十四床强弩,身边阴间人无限生长的肉身也不过不堪一击的盾牌。
她努力睁开已经变得模糊的眼睛,仿佛看到那个兰溪边的白色身影向她走来。她在血与火中笑——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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