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柳莺

第五回 先生羞认梅花扇 翰林泪读杨柳词(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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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五回 先生羞认梅花扇 翰林泪读杨柳词

少顷请来,二茶已毕。梅翰林立起,向怀伊人揖道:“小顽烦托名师教以指南,实愧荆棘,有屈鸾凤。”怀伊人谦应。

梅翰林叫梅待腊拜过怀伊人。三茶又上,茶毕。忽一管家禀道:“适报房有一要紧报,投入内宅,请老爷去看报。”梅翰林起身,暂别怀伊人。怀伊人道声不送。梅翰林进去。

怀伊人回书房,见一书童炙茶。怀伊人因问道:“你家昨日那先生今日向何处去了?”那书童道:“昨日那相公,是假冒石相公来赴馆的,被老爷识破,假托怀相公报他家中有事,今日五鼓,也不曾辞老爷就去了。”怀伊人闻言暗笑。书童又道:“当日这事是王文做的。老爷今日要责罚王文,值怀相公至,就不曾打得成。”怀伊人道:“与王文何干?”书童道:“老爷说他作事不的,为何不取石相公回书,以致匪人抵冒。王文还要借重相公,在老爷面前方便一声。”怀伊人道:“若你老爷再要打他,我自然说情。”说罢,怀伊人管家取行李进来,收拾已毕。

至午后,梅翰林备酒请怀伊人。怀伊人席间问道:“今日何所见报?”梅翰林道:“科中一本,为告假事,圣上亲限日期,凡假满者,遵限入朝料理国务,不准借假偷安。”怀伊人道:“老先生也少不得要奉召还朝了。”梅翰林道:“学生已假满多时,尤当速往。”怀伊人道:“晚生有一书,烦盛管家便寄石兄,不识可带得否?”梅翰林道:“但不知石兄作寓何所,面貌若何?”怀伊人道:“敝同社年方十八九岁,生得面貌清丽,堂堂人物。少不得在京应试。”梅翰林作想道:“原来石生是个风流美少,这般说不难。”二人遂举觞饮酒。怀作人偶然道及田又玄私走之事。梅翰林道:“这匪类事情,学生俱已尽知。只因不曾访得的实,故淹留至今。今日他既惧畏逃去,不必再究了。”怀伊人道:“那小人辈,怎瞒得老先生秦鉴。”梅翰林道:“还有一事,更觉可笑。这田姓又荐一铁姓,相与作诗,有求婚之意。学生取出小女梅花诗与他为试,后来二人俱做不出。那田姓就抄贵同社之诗,铁姓就抄田姓不通之诗。当日学生心下生疑,就辞了铁姓,差役去访石兄。不期访石兄之人,昨日方归,才知石兄进京。又值怀兄到,方识破其中细弊。”怀伊人道:“闻那铁姓,乃徐州人,何以知老先生有令爱?”梅翰林道:“是学生当初失言,以田姓为石兄,故偶然执诗相告,道小女凌春,年十六未婚。他便荐铁姓和诗,令我因才择婿。”怀伊人闻梅翰林说凌春二字,沉吟作想半晌,以为是同名,遂置不论。复道:“此人不知又向何往。?”梅翰林道:“适才着人观他去路,回说已上淮船,要到徐州,光景是向铁姓家去了。”怀伊人想了想道:“若向铁姓家去,必竟借敝同社之诗稿,又要假名。”梅翰林惊道:“石兄原来有诗稿在他处吗?我道他做诗,为何首首皆好,只是字迹差些。昨日又有二首,亦甚佳丽,原因有诗稿故。”怀伊人遂叹道:“敝同社被他如此以假乱真,深为可恨。”梅翰林亦共叹息。

二人又饮了一回。梅翰林道:“闻石兄年甚青少,不知可曾婚配否?”怀伊人闻言,恐他有择婿之意。知石生有那毕小姐,不肯悔盟。随应道:“久已在淮与一毕姓结过百年之好,要俟得意时方娶。”梅翰林遂不语。二人饮到夜暮。

饭罢,梅翰林亲自掌灯,安怀伊人宿歇。灯下忽掉下一纸。

梅翰林拾起看时,恰是《杨柳枝》词十首。看罢不觉带醉语道:“才堪吾媚。”又问怀伊人道:“这可是石兄佳制吗?”怀伊人忙道:“是石兄之友。”梅翰林道:“石兄之友,有如此大才,此友亦不下石生。可曾有婚配否?”怀伊人道:“不知有与没有。”梅翰林道:“待学生带去潜心体味一番,明日璧上。”

怀伊人亦就安歇。梅翰林回内。正是:知己三杯嫌话少,文人一字值钱多。

却说梅翰林别怀伊人携词归内,夫人、小姐各在房中。梅翰林就在堂前烛下,展词玩读,口中不觉拍案叫快。梅夫人并小姐闻其得意,遂走出问其所看何物。梅翰林道:“是十首《杨柳枝》词,乃石池斋之友所作。”梅小姐接过看时,果然佳妙。梅翰林道:“若访得此人未娶,吾儿终身可托。”梅小姐羞愧放下,遂托故归房。梅夫人道:“正是女大须嫁。凌春这一表人材,必须也要早早择一佳婿。”梅翰林道:“吾有心久矣,奈一时不能遂意。”梅夫人道:“天下至广,岂乏贤才以作佳婿。”梅翰林道:“你有所不知。向我同凌春玄墓之游,已著念择婿,忽闻石生文章冠世,喜跃不禁,以为得人。不意他有要务,未得赴馆,以致匪类抵冒。可见才人难得。”梅夫人道:“如今至成此事,却也不难。怀先生乃石生之社友,他二人心然言出即从。托他作一冰人,往通石生,再无不就之事。”

梅翰林道:“我适才席间,亦以此意探过,怀兄道他已有妻矣。奈何?”梅夫人道:“他多大年纪,连忙就娶了妻子。”梅翰林道:“他年纪甚是青春,只在十八九岁,久已与淮安毕姓结亲,此生要到得意时方娶。”梅夫人道:“此生既有配偶,不必垂涎他了,别择一人就是。”梅翰林不觉堕下泪道:“我弃石生而别选东床,恐天下才人未必如石生风流美貌者;欲不弃石生,而即以女妻之,恐天下之人笑我迂拙妄为。且石生又无一人二妻之理。为今弃石生选此作词之人,又不知他何姓何名何方人氏。由此观之,实难有佳遇。”梅夫人道:“作词之人,既不知何姓何名,何方人氏,也不知他年庚面貌若何,何必著意必要选他。据愚见,二人总弃之,俟相公进京,当就京师大地,面择贤豪,招赘吾门,岂非妙策。”梅翰林道:“我在京师,官居翰苑,所与相接者,满目皆富贵客,其子弟只知味有膏粱,那知书有黄金。且天下膏梁子弟而矢志读书者,有几人哉!故不若退居私室,识英雄于困苦中,方得真才。”梅夫人道:“你在家中,每日有人送诗赋来评选,难道其中总无一贫贤吗。”梅翰林道:“皆浮词浪句,不堪品题。”梅夫人道:“昨日又有些少年,送来稿集,可曾见否?”梅翰林道:“不曾得知。”梅夫人遂叫丫环至小姐房中,取出放在案上。梅翰林令夫人就坐,亲剪烛观玩,逐一吟哦。又将《杨柳枝》词对读。读未数遍,复凄然泪下,对夫人道:“数人皆不及此生。”

梅夫人道:“何以见此生之佳妙。”梅翰林掩泪道:“此词情深于笔,字字皆作金石声。其为人安闲,我于词中新逸处见之;其为人丰韵,我于词中波宕处见之;其为人工苦,我于词中沉郁处见之。如泣如慕,良似人尽其面也。”梅夫人道:“既此人有莫及之才,当访问的实,以全凌春终身之事,亦不枉生她一场。”梅翰林又掩泪作想道:“天下至大,生人如蚁,叫我何处访问。怀兄说是石兄之友,必须至京寻着石兄,探问消息,方有着落。”梅夫人道:“既如此,相公不必过虑,宜早图进京就是。”梅翰林道:“我欲明日上船,只是礼物未曾齐备。”

梅夫剪烛道:“那礼物俱是家中现成的,没有甚么不齐备。相公且安歇,明日早起吩咐他们收拾就是。梅翰林回嗔。令人收去诗集,依言就寝。正是:千金买字文章贵,百世求缘锦线牵。

却说梅翰林当夜就寝。次日起来,即依梅夫人之言,一面吩咐管家收拾行装,一面到书房中来会怀伊人。怀伊人相与坐谈。梅翰林道:“学生今日欲别进京,家下凡百,俱求代看一二。倘有简亵,俟回日补谢。若有石兄书,可便写捎去。”怀伊人道:“老先生为何去得如此甚速?”梅翰林道:“只因旨限甚速,故要速行。”怀伊人遂写下一书,烦梅翰林寄与石生。

梅翰林道:“舍下坏事家人王文,怀兄可便写一革条革出,不可令他在家。”怀伊人故道:“他坏何事?”梅翰林道:“前田又玄之事,皆王文瞒昧我故。”怀伊人道:“他怎敢瞒昧老先生,或因一时之错,以致有误。老先生可看晚生薄面,且宽恕他吧。”梅翰林道:“既怀兄说情,再无不依。”随叫王文过来,磕头谢怀伊人,怀伊人扯起。梅翰林道:“以后怀兄在舍,有事千万不可重用。”怀伊人应诺。梅翰林道:“此去不知石兄却定寓何所?”怀伊人道:“敝同社自集都中应试,着盛管家随寓访问,再无不遇之理。或者敝同社闻老先生在京,还要登门进见,亦未可知。”梅翰林笑道:“倘若石兄肯顾学生时,少不得场中之事,俱在学生。”怀伊人道:“若今岁主考,点选老先生,就是敝同社之造化了。”梅翰林道:“我在外已久,那得点选到我。且我亦不能有此福分收这个门生。”

怀伊人道:“这等是老先生过谦了。”二人相笑一回。

梅翰林从袖中取出一纸道,“昨日《杨柳枝》词看完,奉璧怀兄。”怀伊人接过道:“这词不识做得如何?”梅翰林道:“这词诚当代绝唱。昨闻怀兄,言是石生之友所作,但不知此人名姓,怀兄亦素知吗?”怀伊人顺口应道:“当时,敝同社仓猝之中付与晚生,说是淮安之友所作。晚生却忘记问其姓氏。”

梅翰林道:“此人落笔不凡,必是翰苑中首座,在学生尤当逊位。”怀伊人笑道:“老先生见其文,即知其人,可谓能慧眼识人者。”二人话犹未毕,书童拿早茶上。梅翰林道:“船上可曾收拾齐备?”书童道:“外面伺候已久。”梅翰林向怀伊人道:“学生欲别,不及奉陪。”怀伊人同起相揖。梅翰林道:“怀兄莫送,就此别过,惟家下并小顽重托。”怀伊人亦就止步。

梅翰林独自出了园门,复回内宅。见梅夫人并小姐迎着道:“管家伺候已久,为何事尚羁滞不行?”梅翰林道:“与怀兄话别,怀先生又托我寄书石兄,故淹留一回。”梅夫人道:“此去宜速会石生,访问作柳词之人要紧。”梅翰林道:“适闻怀先生言,此人在淮。但我不好亲去访问,巴不得到京,即托石兄谋成此事,以了凌春这段姻缘。”说罢,一丫头走上道:“外面管家又来伺候老爷上船。”梅翰林随向外走,梅夫人送出。又叮嘱速会石生之语。

梅翰林目顾凌春道:“吾儿终身大事,我岂肯忽略,你们放心在家。”夫人同凌春送至宅门方回。正是:儿女情牵随处有,英雄气壮尽人难。

却说梅翰林受夫人之嘱,怅怅上了京船。不消月余,到了都中。此时正值秋场,知石生必在应试。随吩会管家,持怀伊人书,向外随寓访问,思欲相会,以探作词之人。不意管家遍觅下场生员,并无一石姓者。惟有河南会馆旁圆通寺中,有李、齐两相公。这日梅翰林从馆中归,管家拿原书回来,以实报知。

梅翰林心中纳闷,正欲再令去访,忽一长班跪上禀道:“圣上亲点老爷作今科北场座师,有报在外。”梅翰林遂叫传进。看罢,遂请封条封门。凡一切书札,出去不得,进来不得。梅翰林心下,只待中了石生,以图相会。不料到八月初十,进了贡院,十一一场,十三一场,十五一场,三场考毕,文案堆如山。

内帘外帘,各自分看。忽有一副考座师徐,首定监员齐也水为元。梅翰林心下要中石生,故道:“此文字做得虽好,太近于奇僻了些,以之作元,恐非确构,此人只可放在十名之内。”

徐座师不悦道:“此文全是一团元气,何奇僻之有,若中在十名之内,不如不中。”梅翰林道:“且中在十名之内,以俟会试中元,亦为未迟。”徐座师道:“此人三元可中,岂一解元而已哉。若老寅翁中他在十名,其实有辱此文,转留在下科中元吧。”徐座师遂赌气将卷子搁过一旁。

忽又走出一帘官,手拿数册卷子与梅翰林拟元。梅翰林独居静室,逐一看罢,皆无石生卷子。遂将帘官拟元卷子并齐也水卷子,向天默祝,同众随手抽出一卷为元,却是李景文。徐座师愈大不快,将齐也水卷子复丢在一旁。直至二十日五鼓,方才开门出榜。出榜之后,报子抄了小帖,飞星各处,访李景文寓所。正是:

多少寒窗苦,磨穿铁砚知。

嫦娥翻错意,遗却美男儿。

不知这报子如何报李景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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