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1章 画舫四面漏水,长河落日黄昏
明朝规定,民分军、民、匠、灶等户,每种户籍世代相传不能转行。凌刚家就是匠户,匠户无法参加科举考试,每年平均下来,要为朝廷承担三到四个月繁重的无偿徭役,如果无法服徭役,就必须向朝廷缴纳银两,朝廷用于聘用其他人员做工。因为匠户没有土地,所以不用缴税。
凌刚的娘姜氏四十岁不到,已经是满脸沧桑,头发白了一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成不成,我们虽然穷,但是不能让我儿去挨打,我说什么也不同意。我能去吗?我不要一百文,只要八十文。”
凌刚将母亲拉到身后,摸了摸自己屁股说:“姆妈,看我屁股肉多结实!挨几下不就是挠痒痒吗?我去!”
黄大户也安慰道:“嫂子,哪有妇道人家去挨板子的?这成何体统?县衙每年都有人因为欠税挨板子,哪一年出事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怎会下死手?况且我跟那张捕快年年打交道,会叮嘱他的,你就放心吧。这样,我再加二十文,算给哥治病份子钱。”
姜氏抖着双肩哭泣,不再坚持。
凌刚十六岁,从小就帮着他爹打铁,做些铁器卖卖,练得一身好肉,日子还算过得去,正常年景,一般不至于挨饿。家里前面三个孩子都夭折了,只有这么一个独苗,父母自然想方设法让他多吃点,所以长得颇为健壮。
只是凌老爹病倒,他虽然手艺不错,但是刚刚去县里工房服完徭役,耽误三个月的收成,现在一个人没日没夜做工,不够一家三口花销和他爹爹治病,那点积蓄很快见底。要不是李娇不时接济点,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李娇与凌刚是同村邻居,家里有几亩薄田,今年十四岁。从小两家关系就很好,凌家打个镰刀送给李家,李家送点米面之类的,走动十分亲密。
这几年,李娇爹李二贵因为欠税,年年挨板子,身体不好,凌刚有空就帮他们家干活,跟头牛犊子似。李家平时都是租牲畜耕地,但是只要凌刚去耕地,就会退了耕牛,自己套上绳子犁地,最是个憨傻实在人。
凌刚和李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便一块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日子虽然清苦,倒是充满欢乐和温情。双方父母对两人十分疼爱,迟早成为亲家也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去年,李家飞来横祸,一觉醒来,门口多了个浑身是伤快死的哑巴,邢捕头来办案,咬定是李家作案,李家大感冤枉,争得脸红脖子粗。
古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结果是李二贵被下了县衙大牢。
李二贵媳妇王氏不服,去县衙告状数次,县令只说李二贵是重要嫌疑人,不能开释,但是李二贵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
王氏万般无奈,找了尚家帮忙,怎奈家里没钱,只得将李娇签了三年活契,送进尚家做工,以卖身费相抵,才将李二贵捞了出来。李二贵出来时,一只腿瘸了,加上本来就腰肢劳损,现在只能依靠拐棍行走。
凌刚虽是个憨傻懵懂少年,但是一想到心上人被送进大户人家,心底就蒙上莫名其妙的阴影。
不过少年心性藏不住很多忧愁,想起李娇,常常不由自主地就露出一丝傻笑。
李娇长得白净漂亮,在当地是有名的小美人,但从小便吃苦劳作,不到十岁就下河挑水,下厨做饭,什么活都干,干活还特别细致。
李娇生性是活泼的,只是长期苦难压抑了天性,小小年纪的少女,常常心事重重,稚嫩的脸蛋上蒙着一层忧郁的底色。尽管如此,人前则开口便笑,颇为招人喜欢。
在尚家半年之后,就被尚周初夫妇看中要了过来。尚周初给了她特别优待,每月除了发一百二十文的月例钱,还能请一个时辰的假,回家给她爹娘送钱。
她每次总是带点果子馅饼之类的点心,最不济也有块烧饼,偶尔还有凌刚最爱吃的红烧肉等肉菜。
她总是蹦蹦跳跳跑到他的面前,歪着脑袋问:“哥哥,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然后不等凌刚一大口口水骨碌下嗓子——他平时三顿有两顿是稀饭,吃碗大米饭跟过年似的,这些美味诱惑实在太大——李娇就迫不及待地公布答案,或者是一块烧肉,或者一块点心之类的。
看着凌刚狼吞虎咽,她便笑弯了腰。
近几个月凌老爹生病,李娇回来还偷偷给他三五十文钱,凌刚无论如何推脱不掉。
“我去将这个菩萨送给她。”凌刚捏着自己打制的黄铜菩萨自言自语。
他实在没钱,黄铜是在县衙工房做工时求来的边角料。但是这个小菩萨打制得十分精美,咧着嘴傻笑的样子,像极了凌刚本人,肚皮上刻着平安二字,他特意买了红丝绳穿了起来。
“挂在她的脖子上应该很漂亮。”
凌刚正准备动身给李娇送铜菩萨,捕快张志到了,自然是黄大户那边打点过了。
张捕快黑大个,跟个烟熏的太岁火烤的金刚似的,算熟人但是没什么交情,见到凌刚便咧着大嘴哈哈笑着:“嘿,傻小子,知道了吧。县太爷请客,把屁股洗干净了,别熏到县衙的老爷们就好!”
凌姜氏赶紧让进奉茶,寻摸着一把铁锹,就要送给张捕快。
张捕快哈哈笑道:“要搁平时我就收下了,家里挖地缺少一件称手的家伙。但是如今,嫂子家里情况我也清楚,免了吧,你放心,我会关照凌刚,全须全尾给你送回来。以后你们手里活泛了,再送我一件不迟。”
说罢,捏捏凌刚的屁股笑道:“你小子可以啊,至少可以挨五百下,哈哈哈。”
姜氏自然千恩万谢。
张捕快还有其他人要拿,爽快地给了凌刚一个时辰假,凌刚便急匆匆赶往尚府。
李娇昨天发了月例,今天请了一个时辰假。她很高兴,又能见到爹娘和玉儿妹妹,还有她的凌刚哥哥。
想到凌刚,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总会想起,凌刚为她家耕地时,肩上勒出的血印子;
她装肚子疼,他想摸又不敢摸,想抱又不敢抱,急得抓耳挠腮,最后嗷的一声哭了;
她没想到这个一两百斤的庞然大物竟然会哭,刚变声的嗓子像石头划拉着砖地板。
最可气的是,去年冬天,她说手冷,他嗫嚅半天给她生了一堆火!
真以为要打铁吗?
哼了一声,李娇又笑了,看了看包袱,里面装她省下的米饭,还有两块烧肉。她每次回家前一天,就想办法从自己伙食里,省点吃食,能打包的都不吃。
少女走在前院,正盘算着回去后,如何在两家分配食物,肚子实在饿得不行,偷偷捏了点米饭吃了,想想爹娘平时喝稀饭吃腌菜的日子,又觉得惭愧起来。
“你站住!包里装得什么?!”尚周初的通房丫鬟春兰,冷不防从她身后窜了过来,一把夺过李娇的包袱,翻开一看,顿时俏脸涨的通红,一个大耳刮子扇了过去,“好你个吃里扒外贱蹄子,平时装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不想竟是个贼!”
李娇正要出门,突遇变故,巨大的羞辱感让她茫然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偷的,我没吃,省下来的,来安他们知道。”
啪的一声,布兜里的米饭肉块,一股脑地飞到了李娇脸上:“哟!你没吃省下来的?那任谁都可以把东西带出去!都是省下来的!还让李来安作证?让你堂兄给你作证?你怎么不让你爹过来发个誓?你个小淫妇,成天在老爷夫人面前献殷勤,是要攀高枝儿了?要攀高枝儿也不是不可以,但总要行得正坐得端吧?你给我跪下!等候老爷夫人回来发落!”
凌刚一口气跑了四五里到了尚府,捂着胸口喘着气。
尚府朱红大门两边,两尊石狮昂首咧嘴,威风凛凛;一仗高的围墙上,古木周垂,尽显尊崇。望着气度森严的尚府,凌刚紧张得心口砰砰跳,鼓足勇气问门房:“你好,我找李娇。”
门房眼皮没都没抬:“有拜贴吗?”
凌刚嗫嚅道:“我,我没有,我就。。。”
门房打断了他:“没有拜贴,请回吧,我们尚府不是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