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4 母子
“浩儒!你没事吧?”她抓住方浩儒的两只胳膊上下打量着他的身体。
“我没事儿,妈咪也已经消气了。”方浩儒淡淡地笑了一下,他抬手小心地摸了摸梅姨挨打的脸颊,“梅姨,你的脸还疼吗?”
“我没事,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梅姨宽慰地松了口气,不停地念叨,突然意识到陈溪还在房间里,立即推开了方浩儒的手,转身离开门口。
方浩儒此时也发现了愣在房里的陈溪,顿住片刻,又平静地招呼她:“小溪,我们上楼吧!”
回到卧室,方浩儒脱了衬衫,走进盥洗室打开水龙头,用清水洗着脸。
陈溪扶着盥洗室的门,好奇地望着方浩儒。她了解他的脾气,现在还不敢打听婆婆因为什么动怒,想了想,探头探脑地小声问道:“你……你和梅姨的关系很亲近,对吧?”
方浩儒没有回应,拿起一条毛巾打湿,自顾自擦洗脖颈和手臂。
陈溪轻轻地走了过去,拿过他手中的毛巾帮他擦着后背,又小声嘀咕:“还有上次……你的胳膊受伤,梅姨也是急得快掉眼泪……你还让我别在妈妈面前提……”
方浩儒慢慢转过身,倚靠着洗手台,看了眼陈溪,又垂眼望着地面。
“我小时候基本上是跟着梅姨长大的。”他一直垂着目光,许久又不作声,似乎陷入往事之中。
陈溪放下毛巾,与他肩并肩倚着洗手台,静静地陪着他。
“浩良出生后不久,因为不能适应北京的干燥气候总是生病,妈就带着浩良回香港住。那时我四岁都不到,跟着父亲在北京。他整天忙他的生意,我的起居生活都是梅姨在照料,其实我应该算是梅姨带大的。我妈一个月来北京几次,来了倒是对我很好,但我小时候,真的跟她没什么话说。尤其是弟弟妹妹长大点儿后,他们每次一起来北京,妈的大部分精力都在他们身上。我那时已经十一二岁,更不会黏着她了。”
方浩儒停歇了片刻,又继续道,“小孩儿总有害怕的时候,我害怕的时候总是第一个想到找梅姨。六岁时,我爸说男孩子要锻炼胆量,不许梅姨再睡在我的房间。呵,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一个人晚上经常怕得睡不好,后来梅姨只得每晚偷偷地到我房里,等我睡着了,她又悄悄离开,不让别人发现。梅姨喜欢吃绿豆糕和糖炒栗子,小时候放学她接我回家,我总会借故让司机绕道,到附近的商店去给她买绿豆糕。每次我把绿豆糕捧给她,她都笑着摸我的头,那种感觉让我心里很舒服……”
他又不说话了,继续望着地面出神。
“她疼你,你对她好也是应该的。”陈溪将头轻轻靠在他的上臂。
“有一次过年回香港,父母带我们三个孩子出去吃饭,有种点心很好吃,我的那份儿,我只吃了一块,妈问我,我说要带回去给梅姨。后来……妈和我们一起回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要给我安排一个新的保姆,让梅姨跟她回香港。我着急了,拽着梅姨死活不放手……后来还是我爸终于心软了,才松口让梅姨留在北京。”
陈溪懂事地靠紧丈夫,宽慰他说:“其实也能理解,哪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把别人当妈妈一样对待,心里都会不舒服,也难免会那样做……”
方浩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时候我才十二岁,第一次明白了,自己身边的亲人之间,也会有这么复杂的情绪。从那以后,我不得不疏远梅姨,不再和她分享好吃的东西,甚至不怎么跟她说话,平时就是主仆之间的交流。我还学会了取悦我妈——也许我也曾希望过,她能像梅姨一样对我,但最起码,我让她开心了,梅姨就不会离开我。而梅姨呢,仍和以前一样照顾着我这个少爷,对我的态度也很有分寸,还时常提醒我应该怎样做,才能讨父母欢心……”他说话间,感觉眼前忽有些潮湿模糊,又拿起毛巾擦了把脸。
“十四岁时,有一次在外面打架闯了祸,回家就挨了我爸一顿家法。那次其实错在被我打伤的那个孩子,我爸却非让我认错。我感觉后背几乎快被抽烂了,还是不肯认,他气得把藤鞭都打断了,又抄起壁炉边的铁棍嚷嚷说要打死我,当时家里的人看着他暴跳如雷谁也不敢拦,最后梅姨急了,冲上来不顾一切地抱住我,替我挨了一棍子……而我自己的妈呢,第三天才来北京看我,只是流着泪帮我换过一次药,那是我小时候唯一一次有印象她照顾我,不过两天以后她又回香港了,说是弟弟妹妹闹着要找她。”
陈溪无言以对,半晌,她懦懦地小声问道:“你……小时候,是不是很顽皮啊?我刚才听到……你还逃学……”
方浩儒扭头看了陈溪一眼,凄凉地笑笑:“男孩子大都生性好动,可我那会儿,能调皮捣蛋的机会还真不多。我在学校里的成绩不能低过前三名,除此之外,还要按照父母的安排学这学那。我只逃过一次课去看篮球赛,结果被他们发现……看来这辈子都要背着这个骂名了!”
陈溪也同样感受着一种沉重,尝试替他开解:“你也别难过了,父母对子女严格,也是为了子女好。只是他们望子成龙心切,对你稍稍苛刻了些……无论怎样,他们都在时时刻刻关注着你的成长,只不过表达爱的方式不一样……”
“关注?呵呵,除了学习,我还真没感受到他们的什么带着‘爱’的关注。”方浩儒又是一声讪笑。
“嗯……”陈溪努力想着,眨眨眼又道,“哎,你不是常常跟我说——虽然你小时候被妈妈留在北京,但其实你比浩良幸运。因为在你的成长经历里,有许多浩良在香港的环境中体会不到的东西。比如说,你见证了内地的发展,更了解现在中国社会的人情世故。而浩良就不一样了,虽然香港也是个国际化都会,但发展的空间有限,他的见识多少也会受局限。”
“这是两回事儿。生活在北京,有和浩良、浩佳不一样的见识,成长过程中能接触到不同层面的东西,的确让我感到庆幸。可这纯粹属于偶然为之,跟我妈他们没太大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们应该是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坦白说,我一直不觉得妈妈是真的只偏心浩良一个,就算疼他,最器重的还是你嘛!所以呀,他们留你在内地,让你亲身感受国家一步步的发展变化,让你深入了解这个社会经济与文化的方方面面。别小看这些,方氏既然在七十年代末就已有要转向中国内地发展的战略规划,把你留在北京肯定也是他们有意为之——其实你爸爸妈妈还是很有远见的。你现在所具备的思维还有各种能力,恰恰和这些年在内地的成长是分不开的,而这些,浩良在香港是无法获得的。别忘了,我是做hr的,在这方面我可是有发言权的。我以前接触过个别的香港同事,思想及眼界就很窄,有些像浩良。所以即使因为他是小儿子,可能更受妈妈疼爱,他的见识和思维也注定无法挑起方氏的大梁——如此看来,你才是你父母寄予厚望的对象,他们最关心的,自然也是你嘛!”
“可你不觉得讽刺吗?”方浩儒明知陈溪的观点也是他所认同的,此时却不为所动,依旧被困在童年的悲哀之中,“那时候在这个家里,表面上关心我或者说应该关心我的人,我感受不到他们给过我什么温暖,而一直疼我、护着我的人,我却无法回馈……我冷落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挽留她……”
“老公——”陈溪劝导未果,忽然挽住他的手臂开始撒娇,“别不开心了嘛……你看,现在梅姨还在你身边,你又多了一个我。妈妈虽然偏心浩良他们,但也不是不在乎你,不然你对梅姨好,她怎么会那么不高兴?再说她现在也不怎么管你了,你偶尔关心一下梅姨,别当着她的面就行了呗!”
方浩儒笑得有些伤感:“要改变已经存在二十多年的状态,谈何容易!二十年来,我不断地告诫自己,那个关心我的人只是个仆人,她对我的付出,其实都是有报酬的,我没必要对她动什么感情……梅姨呢,估计也早就习惯了这一切,所以到了现在,让我对她再有什么亲近的态度,我也表达不出来了。”
“michael……你怎么能……这样想呢……”陈溪似乎有些替梅姨不平。
他又扭头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种哀哀的光,语气中夹杂着疚痛:“如果不这样想,我心里就会特别难受……”
陈溪望着面前这个伟岸的男人,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楚,不知该用什么话才能抚平他内心的伤痕。他方方面面的优秀,都透着一种“训练有素”;而他的情感,更多的表现是一种“克制”,甚至这些刚刚听到的,埋藏在他心底二十多年的细腻柔软,若非今日有突发的诱因,或许已和他朝夕相处一年多的自己依然无从知晓……她努力想了想,可是什么也说不出,唯有默默搂住他的腰,将头贴在他胸前。
“宝贝儿……”他慢慢搂紧她,“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求你别离开我好吗……”
忽闻手机响了,方浩儒亲了下陈溪便放开她,快步走出盥洗室,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是谭斌打来的。
方浩儒刚才一离开方于凤卿的书房便立即拨了个电话给谭斌,告诉他自己叔叔暗中要让另一笔投资在内蒙古项目上“抢滩”,意图制造自己的罪状。谭斌当时正在应酬温州基金的几个高层,说稍后再回电给方浩儒。
陈溪跟着也出了盥洗室,见方浩儒正站在窗前,拿着手机一路“嗯”着,似乎在专心听谭斌在电话那边分析着什么。
接着,他沉默片刻后又笑开:“哈哈,别说,这种‘煽阴风’‘点鬼火’的活计,你小子倒是最拿手!让我突然想起了《孙子兵法》里的《虚实篇》……”随后又与谭斌聊了几句,便挂了线。
他收起手机,低头沉思,良久没有出声,也没有留意到陈溪就在身后。
“michael,谭骗子刚才说什么了?你怎么连兵法都扯上了?”如今凡是关于他、关于项目的信息,陈溪都会竖起耳朵,又听到他们像是在谋划什么,她忍不住主动打听。
方浩儒回过神来,转身面对陈溪,见她的目光似有忧虑,不免后悔自己刚才提起少时往事让她也陪着难过,他又不愿提及项目,随即一抹凝重的神色,现出轻松生动的笑容:“呵呵呵,没什么,说了你也不懂,就别问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陈溪有些不甘心,“不就是《孙子兵法》嘛,谁不知道啊!”
“好好!你知道!你都懂!”方浩儒边哄边拉她一同坐在沙发上,“可我现在不想提那些枯燥的玩意儿。现在对我来说,什么都比不上我家宝贝儿的笑脸弥足珍贵——来来,笑一个给我看看!”
她皱着眉头用力打了他一下,心想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动物啊?!一分钟前还情凄凄、意切切的,突然又是一副神采飞扬的德行……比女人的“天气”变得还离谱!
他挨了打,却笑得更为开颜:“哎,对了,你在飞机上的那些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我忘了,赶紧再说一遍给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