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十二章
“别忙着动,且看看。”李世民到底经历过大风大浪,沉静无比,摆手制止了尉迟敬德。
这时天上行走的两人距离他们已经不到一里。这两人诡异无比,袍裾轻扬,仪态从容,在天空缓步而行,只是不知为何全身笼罩着火焰般的光芒。这两人毫不在意地面严阵以待的军队,一路飘然而行,转眼到了百丈的距离,已是弓箭可及的范围,众人看得越发清晰了,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这两个怪人实在诡异,脸上竟然戴着狰狞的鬼怪面具,而眼眶和嘴巴处的开口却是个空荡荡的窟窿,里面冒出幽幽的火焰。望着地面的众人,似乎还咧开嘴在笑。
“何方鬼物,敢惊扰圣驾?”尉迟敬德不等李世民下令,暴然喝道,“射——”
三百架臂张弩嘣地一扣机栝,三百支弩箭有如暴雨般呼啸而去。这种臂张弩射程可达三百步,穿透力极强,嗡嗡的呼啸声一时震聋了所有人的耳朵,密集的弩箭也遮没了那两人的身影。
噗噗噗的声音传来,凭目测,起码有三十支弩箭穿透了那两人的身躯。那两个身影晃了晃,在半空盘旋了一下,就在众人以为他们要掉下来的时候,竟仍旧大摇大摆地朝前飘行。
这下子所有人都头皮发麻,这两人身上起码插了十七八支弩箭,换作别人,早死了十七八次了,可……他们竟没有丝毫反应!
李世民也有些惊慌了,转头问众人:“众卿,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世上怎么还有射不死的人?”
“再射——”尉迟敬德这个铁血将军可不信邪,长弓手一松弦,沉重的钢镞激射而出,噗噗噗地将那两人射了个千疮百孔,可那两人仍旧一言不发,御风而行。
“吴国公且住。”法雅急忙拦住了尉迟敬德,低声对李世民道,“陛下,天上这两个妖物,老僧以为恐怕不是凡人!”
“不是凡人?”李世民怔住了。
虽然这年头除了太史令傅弈这等狂人,几乎所有人都崇信神佛鬼怪,在场的大臣不少人家中还闹过鬼,可还真没有谁切实见过鬼怪。
法雅苦笑不已:“老和尚也说不清楚,只感觉到这两人身上鬼气森森,非人间所有。”
李世民等人哑然,心道,这还需要你来说嘛,若是人间所有,早就射杀了。不过法雅从李渊当太原留守的时候就跟随着李家,忠心耿耿,这老和尚智谋深沉,涉猎庞杂,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李世民对他也颇为信赖,当即问:“法师,既然是鬼物,可有驱除之法?”
“有。”法雅道,“只要是三界轮回之物,鬼也好,神也罢,贫僧都有法子镇压了它!”
“那有劳法师了!”李世民喜出望外。
“遵旨。”
法雅正要说话,忽然天上那两只鬼物哈哈大笑起来,说:“大唐天子,吾等自幽冥而来拜谒,迎接吾等的,便是这弓弩箭镞吗?”
说完,这两只鬼物悠悠飘落在了地上,居然有六尺多高,黑袍罩身,脸上覆盖着狰狞的面具,眼眶和嘴巴里喷吐着淡淡的光芒,站在这荒郊野岭上,明月大地间,更显得鬼气森然,令人惊惧。尤其是它们身上还分别插着十几根箭矢,更让人觉得怪异。
禁军呼啦啦地掩护着李世民退开五十丈的距离,严阵以待。
李世民皱了皱眉,挥手让面前的兵卒让开一条道,在众人的保护下走到前面,拱手道:“两位怎么称呼?从幽冥来见朕,是什么意思?”
“哈哈,”其中一只鬼物笑道,“吾等没有姓名,乃是幽冥泥犁狱炎魔罗王麾下的鬼卒,奉炎魔罗王之命,前来知会大唐天子,泥犁狱中有一桩官司,盼陛下在四月十五前,前往泥犁狱折辩。”
“泥犁狱?炎魔罗王?”李世民一头雾水,转头看了看法雅。
法雅自然知道,低声把泥犁狱和炎魔罗王的来历讲述了一番,众人不禁哗然,长孙无忌怒喝道:“好大胆的鬼卒,就算你们炎魔罗王统辖幽冥,可我大唐天子乃是人间至尊,怎么还受你的管辖?”
鬼卒冷笑:“敢问长孙公,人可有不死者?”
长孙无忌语塞。
“只要是这六道生灵,无论胎生、卵生、湿生,上至凤凰天龙,下至小虫,只要没有修得罗汉果位,死后必入泥犁狱,经六道生死簿审判之后,再分别去往那轮回之所。大唐天子固然是人间至尊,却也没有超脱生老病死,如何不受我王的管辖?”那鬼卒冷冷地道。
李世民眼中阵阵恍惚,只觉这个场景好生怪异,竟如同在梦中一般。他伸手制止了长孙无忌,问道:“依你所说,是泥犁狱中有一桩官司要朕前去折辩?那是什么官司?”
“有故太子建成、齐王元吉者,于武德九年阳寿已尽,死后入泥犁狱,炎魔罗王本欲判再入轮回,此二人不服,说他二人死于非命,阳世间孽缘未尽,就写了一通状纸,把你告到了炎魔罗王案前。因此,炎魔罗王特命吾二人前来传讯陛下,切切要去泥犁狱折辩。”
那鬼卒这话一出口,众人顿时大哗。
李建成!李元吉!这两个名字在贞观朝无疑是个禁忌,李世民亲手射杀了李建成,李元吉则被尉迟敬德射杀,李建成的六个儿子,除了长子早亡,五个儿子都被李世民斩杀,而李元吉的五个儿子也同时被杀,两个家族的男丁被他斩尽杀绝,等于说李世民手上沾染了同胞兄弟的鲜血。李世民自己很清楚,他手下的臣子也很清楚,无论这位君王日后多么伟大,能将天下治理得多么富庶,在人伦天理这一关,他将永世面临自己、他人和历史的拷问。
如果说刘文静是裴寂心中最大的刺,那么建成和元吉就是李世民心中永恒的刺,刺入心肺,刺入骨髓,刺入千百年后的青史。
这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皇帝,大臣,将军,兵卒……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有人的身体都在颤抖,浓浓的恐惧从心底泛起,只希望从来没有过这一刻,从来没有到过这个恐怖的地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一句恐怖的话。他们宁愿割掉自己的耳朵。
“大胆——”尉迟敬德暴怒至极,手提钢鞭就要奔过去把那两个鬼卒砸个稀巴烂。
“吴国公,不可!”法雅急忙扯住他,低声道,“且看老和尚用佛法来镇了他,您千万不可上前。”
尉迟敬德醒悟过来,这两只鬼物,连弩箭都不怕,还怕自己的钢鞭吗?
“大师当心。”他低声叮嘱道。
“无妨。”法雅抖了抖袈裟,大步向前,到了旷野中盘膝坐下,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陡然间一声大喝,“幽冥人界,道之不同;区区鬼物,还不散去!咄——”
手臂一挥,一道金色的光芒闪过,那两只鬼物顿时浑身起火,高大身躯在烈火中挣扎片刻,发出嘶嘶的鬼叫,随即砰然一声,火焰散去,两只鬼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尉迟敬德亲自提着钢鞭走过去,只见地上残留着一团纸灰,星星余火仍在燃烧。他用钢鞭挑了挑,一张半残的纸片上写着几个字:……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陛下……”他回过头,正要说话,却见李世民目光呆滞,凝望着地上的余火,仿佛痴了一般。
第二日辰时,仪仗鲜明的队伍拔营出发,路途无比沉闷,所有人都在李世民的沉默下惊悚不安。七八千人的队伍,除了马蹄、脚步和车轱辘的嘎吱声,竟无一人敢大声喧哗。
河东的道路崎岖难行,道路开凿在汾水河谷之间,远处的汾水奔腾咆哮,似乎冲刷着人群中的不安。前方就是晋州城,区区几十里路,直到黄昏时分才赶到城外。
晋州刺史赵元楷早就率全城耆老出城三十里迎接。赵元楷是裴寂的女婿,他知道老丈人眼下日子不好过,恰好皇帝来了,这次是铆足了劲儿要给皇帝一个惊喜,一举扭转皇帝对翁婿俩的印象。
车驾缓缓而至,李世民正在长孙无忌的陪同下坐在车里想心事,忽然听到声势浩大的山呼之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世民吃了一惊,命内侍撩开车帘,顿时便是一怔,只见道路两旁跪着一群头发花白的……黄衣人,足有四五百名。他仔细看了看,才发觉竟然是一群年纪在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身上穿着黄纱单衣,哆哆嗦嗦地跪着,也不知道是体力衰弱还是傍晚的风有些冷。
“这是怎么回事?”李世民问。
内侍立刻传话下去,过了片刻,一名四旬左右,身穿绯色官服、腰上佩着银鱼袋的文官急匆匆来到车驾旁跪倒:“臣,晋州刺史赵元楷参见吾皇陛下。”
“是赵爱卿呀,起来吧!”李世民知道他是裴寂的女婿,裴寂有三个女儿,二女嫁给了赵元楷,“朕问你,这路边怎么跪着这么多老人?”
赵元楷满脸笑容,说道:“这都是我晋州城的耆老,听说陛下巡狩河东,都想着一睹天颜,臣下就自作主张,统一安排他们着黄纱单衣,迎谒路左。”
李世民顿时就恼火了,一肚子郁闷正没地方撒,重重一拍车辕,喝道:“你身为刺史,代朕守牧一方,平日里就该做些尊老之事。你看看,你看看,这里的老人哪个不是七老八十?都足以当朕的父亲了,你让他们走三十里,在泥地里跪上半天,就是为了迎接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