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二
费安看着那些弩箭在火把下泛出的乌黑色铁光,想起淳国风虎中引以为傲的淬毒技术。他微微点了点头,再次把佩剑藏入了大氅中。
“呵呵,也不是说就让程将军放我们带着小公主离开。”费安又笑,“那样等于逼程将军不得不动手。不如我们对赌,听天由命。”
战场中的所有人都停手跳开。
“上得战场,就不容畏首畏尾。程将军,拿出你风虎的杀气来看看!”费安的笑容冷漠而狰狞。
费安拉动嘴角,极冷极淡地一笑。他挥挥手,有一件东西被从盾牌后抛了出来,在地上滚出很远。息辕看清楚了,那张溅满了血的白皙面孔,临死眼睛还瞪着。那是德秋的人头,这个年轻的百夫长还未来得及升迁,便已经死在了友军手里。
“这些人不好,不顾迎接公主的銮驾,只知道打打杀杀,我们不用理他们。”息衍环顾众人,微微笑笑,像是哄孩子般,“来,既然没有车驾奉迎,就请公主坐在臣下的肩膀上,臣下为公主安步当车。”
费安吃了一惊。他并未真的想要杀了这两个人,原意只是要给这两个不知进退的孩子以教训。息辕和吕归尘不是德秋,他们的身份特殊。而现在以这两个年轻人暴露出来的武术来看,他的属下绝无把握毫无损失地擒住他们。事实上他的一名属下已经受了重伤,而吕归尘长刀一击,明显是留有余地,否则那名刀盾武士的手会被一起切断。
息辕沉默了片刻,看向仓库的门和那个被砸出来的洞口,点了点头:“好,也许有一线机会。但是要快!”
她挺起了胸膛,神色端庄而傲然,目光一扫,环顾众人,想看看这些军人的反应。她看见费安的到来,心里已经有了盘算,只有息辕一支来救驾,即便息辕无礼,她也得忍受,而如今两方似乎互不相让,她在中间便有了转圜的余地。她心里已经不能忍受这些粗鲁凶狠的军人了,恨不得看见他们就此冲杀起来。一路上的屈辱此时在她胸膛里像是小刀般地搅着,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官,从小生活在锦绣飘香中,军人们肮脏的手甚至不配碰一下她绣着水青色云霞的衣袖,而从她被离军俘虏开始,只能无条件地对着刀剑低头。此时已经不再有性命之忧,这些被压住的恨意全都跳了出来。
“不要跑!”息辕吃了一惊,跳起来放声大喊。
两个人抠着石缝缓缓往下移动,两支火把照亮,周围满是深绿近乎黑色的苔藓,有些地方滑得抠不住,多亏德秋在上面缓缓地放绳子,两人才不至于失手滑下去。吕归尘往上看,井口的光亮越来越小,往下看,井底根本就是一团黑暗。
息辕完全没有迟疑:“别浪费时间,我说过,公主不公主,现在跟我没关系!”
息辕深吸一口冷气:“不知道公主有没有遇难,不过就算活着也糟糕透顶。”
“不过这些诸侯,即便你砍了他们的头,也休想叫他们一心对外。但是你若只是把刀放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倒还能一时做出和睦的样子来。”息辕笑笑。
他摸了摸小公主身上尚且算得整齐的衣衫,如释重负:“吓死我了,没料到是这么小的姑娘,出发时候倒是忘了问她的生辰。不过这么小的姑娘,想来离军纵然禽兽不如也不至于染指吧?”
“就算是山贼火并,也不该这样,过了。”息衍低声道。
“建制很庞大吧?”息辕注意到他在四顾观察。
霜夫人整理衣袖,以宫中大礼缓缓一拜,低声道:“请两位移步。”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这些逆贼,小染是你们害死的!”尖叫的声音打破了这边的平静。
一匹黑马从背后高速驰来,一身黑衣的亲兵营军士在白毅面前滚下马鞍,半跪下去:“大将军,我们捕获了驻守殇阳关的车骑都护叶正舒!”
他声音压得不够低,霜夫人入耳,愤怒难忍,顾不得眼下还要仰仗这两个人救援,斥责几乎要脱口而出。
“果然是皇帝都钟爱的公主,这要多少代的绝世美女当她的母亲奶奶曾祖母才养得出来啊!”息辕全然不管霜夫人的冷眼和愤怒,啧啧赞叹。
绿裙的女人抱着紫衣少女嚎哭:“小染,小染!睁开眼睛啊,我们得救啦,不要扔下姐姐啊!”
息衍略有鄙夷的神色,鼻孔里低低地哼了一声:“你这人这些年爵位越高气派越大,人也做得越来越没劲。同是一件事,我是想着今非昔比,如今带马跑跑,意气风发图一个乐子,而你一脸苦大仇深,什么事情都要联系到你的军务上去,搞得跟你说话都提不起精神来。”
“他若是会杀我,也会杀你,这时候争什么?”吕归尘低低地说。
他这番话立刻起了作用,那些失魂落魄的女人有如绝处逢生一般,那些枯涩的眼睛忽地都开始转动,流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热切,却依然带着警惕。一个女人挣扎着就想站起来,麻布滑了下去,露出肤色黯淡却诱人的胸来。息辕吃了一惊,往后小跳一步,对她瞪着眼睛:“你……坐回去!”
息辕一理绳子,率先钻了下去,小心地攀着井壁的石缝下行。他点燃了火把,井下忽然亮了下来,嗡嗡嗡的一大片蚊子被惊动,向上方飞去。
息辕连着剑鞘提起重剑,回头给了吕归尘一个眼色。他压低了声音:“只希望是个活公主,便万事大吉了。”
程奎跳后一步,握刀戒备。费安看了那个使女一眼,冷冷一笑,挥剑刺下。剑锋从背脊刺入,胸口透出,费安拔出剑来,鲜血如暗红色的雾气一样激射出来。
“是,叔叔说,不到这里,对谁也不能说,一路上就没有告诉你。根据两日来的各种消息,嬴无翳根本没有把那个千娇百媚的小舟公主当回事,带兵突围的时候既没有带她走也没有就地处决,所以公主应该还在这里某处藏着。德秋的情报如果准确,这个味道不好的洞里可能就藏着娇贵的小美人儿。”息辕试着伸头往里面张望,可是一片黑漆漆的,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隐约的滴水声。
“都说陈国费安够聪明,也够狠,我国想要什么,费将军也都清楚,犯不着我这样的粗人再多嘴解释。费将军在外面杀伤几十个人,留下满地横尸,冒这么大险下来抢人,我程奎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下面不是个和睦的局面。也没指望费将军对我仁慈。”
息辕回头,看见一个只系着一条绿裙、赤|裸上身的女人不顾一切地扑向刚才那个中年女人。此时麻布被扯开,那个女人的怀里抱了一个小侍女,一身残破的紫色宫装,任凭那个绿裙女人扑在她的身上摇晃,却没有任何回应,分明已经没气了。那也是一个容貌极清秀的少女,可临死的时候,表情狰狞可怖,一双手鸡爪一般的蜷着,指甲上都是血迹。而中年女人的胳膊上一道道的新血痕,方才那个少女临死前,竟然是在死死抓着她的胳膊。
“我正在想这事,不过更要紧的是我们缺少医药。如果不能尽快得到补给,死亡的人数还会增加。”白毅的语音低沉。
百夫长愣了一下,上前一步,半跪下去:“少将军!”
“殇阳关已破,离军已经撤离,这些是两天之前的事。”息辕回答。
“是废弃的水井,属下找到了这里的一个杂役,问了话。他说殇阳关七百年前修筑的时候,井水的水位高于现在,殇阳关下地下的水脉位置很深,当时用尽人力也只打了十二口井,这是其中之一。后来水位下降了,这口井便抽不上水来,于是被废弃。不过井下面还是连着水脉,所以夏日里也很凉,就有人提议从井壁上开凿了仓库,用来储存生鲜蔬菜和肉食,据说一个月也不会腐烂。”
“公主?”白毅惊喜。
“怎么回事?”息辕喝问霜夫人。
息辕拔地跃起。他双脚狠狠地蹬在了一面方盾上,举着盾牌的武士被他压住,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息辕已经双手握住剑柄全力刺向方盾的中央。这些方盾需要单手携带挥舞,不像楚卫国山阵枪兵的铁铸巨盾那样坚固,只是以韧实的干牛皮蒙在木板上制成,防御劈砍已经足够,却难以挡住锐器的正面刺击。盾下的武士嚎叫了一声,息辕再次跃起,他挥剑把卡在剑上的盾牌掷了出去,砸在另一名武士的方盾上,震得他后退一步。而失去盾牌的那名武士已经被刺穿了大臂。
“不在马背上我们照样杀人,费将军要试试看?”程奎丝毫不让。
两人缓步走近那些女人,目光横扫而过。吕归尘觉得手脚酸软无力,脸上却如同被烈火灼烧般的烫。那些女人中很多是赤|裸的,或者仅仅穿着露出胸乳和大腿的残衣,随着缓慢的呼吸,她们的胸脯在肮脏破蔽的麻布下起伏,从破洞里露出玉质一样华美的肤色。她们中有的人是女官的装束,有的是侍女,年长的不过三十岁出头,年幼的却只有十三四岁。因为长时间的冻饿和恐惧,这些女人像是都已经傻了,不抬头,也不说话,虚弱地呵着气。
吕归尘看清了,是那个名叫叶瑾的女人,使女们四散奔逃的时候,只有她蜷缩在角落里没有动弹。
仓库里的战斗变做了屠杀。吕归尘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女人们的血溅起在空中,她们没能穿过那片绞杀着的刀丛。风虎和刀盾武士们已经杀红了眼,他们暴躁得像是野兽,顺手一刀砍翻了要从自己身边跑过的女人,而后再次扑向对手。吕归尘看着一名风虎随手平挥战刀,一个奔跑的女人便成了两截,她的身体还在跑着,血泉涌起,而美丽的头已经落在地上。
息衍摊了摊手,瞥了他一眼:“我是横行无忌以下悖上,白大将军便是中正平和兢兢业业?”
“别浪费时间!来啊!”息辕向周围的刀手们招手。
“好说,还有什么月衣可以为两位将军效劳的么?”
“别急,”息辕笑笑,“晋升不难,不过你得等我真的从洞里挖出一个小公主才行。”
校尉低吼了一声,膝盖一抬,狠狠地撞在叶瑾的小腹里,把她撞了出去。他上前一步挥刀,这次是对准了女人。吕归尘已经无力扑上去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刀落下。他诧异地看见那个女人面对着刀锋并无恐惧的表情,她是如此的安静,黑瞳里映着刀光闪亮。那种神色说不清,是倔犟不屈,或者是对死亡的等候,只看得人心里一冷。
“白毅说这一战后我们是朋友还是敌人还难说,现在看来他真是个聪明人。”费安笑着说。
“倒不像你叔叔那样狐狸性子,”费安唇边缓缓地绽开了笑容,他忽地挥手,厉声大吼,“前!”
“没办法,好说,”费安道,“这里算是有三家来迎驾,谁也不愿意退让,那大家分一分如何?”
费安摇头,呵呵地笑:“那你也要把同样的话说给程将军。公主若是死在这里,程将军的军旅前途也就毁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