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三十章 苏州
罗国器与方从哲议论,忧心忡忡,说道:“今俺与君使东吴,成,则益都稳。不成,则益都堪忧。出言陈辞,国之安危。当我益都此时,诚然安危之秋。重任在肩,诚惶诚恐。请问中涵,对你我此行,有几分把握?”
路所遇见,时不时看到三三两两的妇人、女子,家常打扮,拿油纸伞,曳以靸鞋,犹如风吹弱柳,款款地从桥上走过,掩入树后。只给人留下惊鸿一瞥的纤细背影。又时不时见有孩童,前后追逐,不避细雨,在桥上桥下嬉笑奔跑,打闹游戏。清脆的笑声融入雨幕,传出甚远。
这句话,化自子贡之语。罗国器见其风华正茂,气度慷慨,不觉目眩神迷,由衷称赞说道:“辩士哉!此前贤之志。”
他不禁感慨叹道:“‘普天下锦绣乡,寰海内风流地。……,这答儿忒富贵,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关汉卿的这段曲儿,唱的虽说是杭州,但是若拿来用在苏州,却也最为合适不过,十分贴切。”
孔子登临戎山,问弟子之志。子贡说道:“得素衣缟冠,使于两国之间,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粮。使两国亲如兄弟。”孔子称赞他说:“辩士哉!”
“出使四方,不辱君命。虽力不能及,也要全力而为。这就是我辈臣下该做的事。此行虽困难重重,迎难而上就是,又何必问有几分把握呢?”
“何出此言?”
尽管到目前为止,邓舍与朱元璋的来往还并不多。可是,张士诚会肯理会这些么?落在他的眼中看来呢?邓舍与朱元璋来往再少,也是同殿称臣,同气连枝。邓舍与东吴的交往再多,也是彼此互为敌国。
而若与方从哲相比,洪、姚诸人,或长于远略,或行事沉稳,或特有治民之才,或专行耿直之道,或勇敢,或博学,或遵循礼制,循规蹈矩,或更具武风,临战不惧,毋庸置疑,自也确实各有所长,皆有胜其之处,然若只论捭阖纵横之术,却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
“西浙之人,以草为覆,而无跟。名曰靸鞋,妇女非缠足者,通曳之。”
方从哲临出使前,才被邓舍从迎宾馆中拔擢上来,罗国器与他本不相识。但是,这十来天以来,通过与他在路上的接触,罗国器也算是对他有了一个较为深刻的了解。对其表现出来的过人才华也是深为感到佩服的。
苏州东有大海,西有太湖,——太湖中的洞庭山,那是天下闻名。且又有运河傍城而过,一马平川、河网交织。在唐朝时,就已被誉为是江南的唯一雄州。至宋代,“苏常熟,天下足”。可见其地的繁荣富庶。后人有称之为:“江南财赋之渊薮也,自唐宋以来,国计咸仰于是。”
迎着细密的雨线,有的步伐匆匆,有的闲游缓逛。男的衣帽鲜明,女的则衣香鬓影。无论男女,尽皆一表非俗。细雨如织,行人如织。走在其间,“我侬”、“你侬”之声,此起彼伏,处处皆闻。充盈满耳。
罗国器、方从哲等人,在海东都是人上之人。尤其罗国器,现任益都参知政事,宰执之流。他们又是出使而来的,在装扮上自然很是注意。放在海东,出门一看,人皆知此必为“大官人”是也。但是,步入苏州城内,“泯然众人矣”。单从衣服上,根本看不出来他们的“贵人”身份。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二字,苏州实在当之无愧。风物之雄丽端得冠绝天下。且人文鼎盛。
也难怪洪继勋说张士诚,说他以一个小小盐丁的身份,非常卑微,只是因为生逢良时,却竟也能因此而一逞匹夫问鼎之志。既占据了这等膏腴、富庶、风流的地盘,“三代以下,西北之甲兵,东南之财力,并能争雄于天下”。其人若是果真有志,“问鼎天下”,也绝非一句虚言。
方从哲还好,他是浙人,早已经见惯了江南的文物繁华。罗国器是山东人,除了上次出使,没有下过江南。只一次出使,怎能把江南风光看尽?两只眼睛不够看。眼见风流景物,耳听软侬吴语。行走处水乡灵秀,接触到俱民殷物繁。较之黑山白水的辽东,何止云泥之别!乃至素有富庶之称的山东,莫说如今战乱之余,地方残破,民力凋敝,即便全盛之时,与之相比起来,也是大为逊色。他走了一路,赞叹了一路。
杨行健去的台州,路程较远,抵达的时间稍微晚了点。罗国器与方从哲去的浙西,路程较近,便在邓舍临窗忧思的时候,他两人刚刚临入平江府。平江府,也即苏州。至正十六年,张士诚得平江路,改名隆平郡。次年,张士诚投降蒙元,授太尉,开府平江,就又把路名改了回去,仍叫平江。
注:
其二,就算能把他们说服,或者能把他们绕过去,直接去对张士诚讲说辞。但是,就有把握能把张士诚说动么?
方从哲初得邓舍拔擢,就获此重任,他的压力也很大。但是却不像罗国器,长吁短叹。罗国器一再追问,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说道:“吴地文化璀璨,士子风流。能人众多,贤士辈出。士诚又素有好士之名,向来就得有宽厚之誉。在他的府中,肯定是不会缺乏有才干的人。
子贡的外交才能非常出色,“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苏州的城门多因循古名。
赵过在莱芜办案,邓舍派去江南的两个使团也先后抵达了目的地。
这也是人之常情,好比刘姥姥进大观园,所见所闻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景象。怎能不心底发虚?看似不屑一顾,与其说是自信,不如说是因自卑而促使出来的自信。先前那人大惊失色,急忙伸手掩他的口,说道:“噤声!噤声!胡言乱语些甚么?莫要忘记了咱们来此,是为何事!”
但是,却有两个最大的麻烦。或者可以说,是三个。
众人入城。
那人自知说错了话。却也是因为受了这繁华景象的刺|激,一时失言。瞧见走在前边的罗国器扭了扭头,像是听见了动静。不敢再说,哼了两声。倒是听从了同伴的意见,稍微收拾嘴脸,闷头只管走路,不复左右观望。
现今,张士诚的势力已然发展到了徐州一地,距离山东已经不远。如果借了粮食给海东,使得海东因此而稳定了在益都的地盘。会不会反而造成邓舍联手朱元璋,一个在西边,一个从北边,两路联手,夹攻东吴的后果?若是果真如此,岂不成了养虎为患,他张士诚自食恶果?
诸人走了多时,才不过只把一条街道走完。城中的居民不止有汉人,绿眼回回也有不少。当街的商铺中,也不但有男人,妇人做主、吆喝买卖的亦然比比皆是。游人士女,或相伴而游,或独行雨下,络绎出入其中。
就海东来说,洪继勋、姚好古,甚至吴鹤年,包括喜好喷人的方补真,以及允文允武的杨行健、鞠胜,圣人苗裔颜之希,连中三元王宗哲,谁人不是学富五车,哪个不是才华出众?就连罗国器本人,也是尼山书院出来的。虽然因后来从戎,把学问丢下了一些,可是底子还在。也绝非不学无术之辈。
此番海东使团长途跋涉,来至东吴,目的是为了借粮。但是,究竟能否说动张士诚,不止远在益都的邓舍没有把握,身临其境的罗国器也是一样对此没有太大的把握。东吴富庶,粮食肯定是有的。
一个悄声对另一个说道:“休要昂首挺胸,毋得东张西望。快些把你的嘴脸收拾一下。你没看见这城中的人物,来往无白丁,穿戴尽绫罗。你这般虎视眈眈的架势,没的吓着了人。吓着了人倒也罢了,叫人一问起来,说是从海东来的。少不了指指点点。却是有失咱海东的脸面!”
苏州是个大邑,城门很多。
“中涵言之有理。俺只是在担忧不能完成主公给以的使命。”
“浙西风俗太薄者,有妇女自理生计,直欲与夫相抗,谓之私。乃各设掌事之人,不相统属,以致升堂入室,渐為不美之事。或其夫与亲戚乡隣往复餽之,而妻亦如之,谓之梯己问信,以致出游赴宴,渐為淫|荡之风,至如母子亦然。浙东间或若是者,盖有之矣。”
商末,周太王古公亶父之子为了避位让贤,从陕西岐山下的周原南奔,在江南建“勾吴之国”。至春秋,吴国二十世国君把都城南迁到了苏州一带。又过了几十年,到了阖闾元年,大臣伍子胥受命建城,此是为苏州建城之始。至元末,已有近两千年的历史。
海东前来借粮,乃是为大事。料来定也瞒不过他们,必然阻力重重。
苏州城,早在上古时,在九州中属于扬州之域。
总而言之:不论从公,张士诚降了蒙元,与海东为敌国;抑或从私,相助海东,很有可能招致东吴自讨苦吃。他都没有理由借粮给益都。要想将之说动,顺利完成任务,难度太大。杨行健出使台州,难度有没有?有。但是,要比之罗国器与方从哲出使东吴的难度,却还是远远不及。
“今我与公负重任,出使大国,将要面对众多的贤人,就算咱们能提前筹划出来一两个良策,又有甚么用处?譬如临阵决战,敌我两国勇士列阵,号角响、战鼓鸣,即将冲杀。在这个时刻,我也想请问大人,敌人会肯听从我军的安排与布置么?若问良策,我实不知该如何回答大人。唯有‘临机应变’四个字而已。要说良策,这便是我的四字良策。”
诸人边走边观看城内的风土人情。
——即是拖鞋。
走的是城东匠门。匠门,本名将门。春秋时候,吴王阖闾曾经使干将在此处铸剑。将门之“将”,大约是便来自干将之将。后以讹传讹,遂呼之为“匠”。城东还有个匠门塘,就在葑门与另一座城池娄门之间。
再又到至正十一年,天下大乱,元帝复又诏天下缮完城郭,苏州乃复筑垒开壕。及张士诚入据,至今已又忽忽数年。
苏州虽不属浙东的范围,但是距离婺州、徽州这些地方也并不远。长期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受到此种学风、文风的影响,也是学者辈出,文化浸盛。单只唐宋两代,便就共计出有状元十余人。
还是在船上的时候,罗国器与方从哲在船头闲谈,想起来邓舍曾经多次仿照关铎问志的故事,问过臣下诸将之志。因此引申开去,略谈及诸人当时的回答。又问方从哲,道:“不知中涵志向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