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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十一回 曹十三草鼠金章 李十万恩山义海
将这草鼠高高擎起,掉来掉去。就有一般小厮们跟紧了看。曹十三立定,又叫一通。挨挨挤挤之中,就有人说道:昨夜一顶帽子,可恨咬坏了,买些去断送他。”又有人道:“我侬家婆一束假发拖了去,买些断送他。”一两个时间,就卖了百余钱。曹十三暗暗喜道:“顺溜,顺溜,且随路买些饭吃,就卖到那虎丘山上去踱踱儿也好。”即便吃了几十钱饭。又叫又卖,一卖卖得精光。算来卖了四百七十文。回到店中,默默笑道:“黄泥都卖得铜钱的。”袖中揣揣草鼠,暗道:“鼠哥,鼠哥,亏了你也!没些来由,将你剥皮楦草。”两头张张,看见无人,摸出草鼠,摆在桌上:“我今日不免拜你一个揖,谢你,谢你。”遂拜了一揖,连忙收过。
一日,两日,日日街头叫卖,竟有五六百文时节。曹十三暗算道:“我如此卖得一百日,漆商本钱够到手了。”光阴速迅,不觉卖过一冬。十二月中旬,算算铜钱存有二十六吊了。修书一封,附钱四吊,央一个便人寄到徽州家下,不说被盗之事,只说生意所羁,明春自归也。
看看年尽,曹十三胡乱挨过了残年,新春又到,计将改换生意,尚无门路。已是正月十三,上灯之夜。店中忽到一位美年少,随了大小四五人,行装十分华黄。主人奔走如飞,下在曹十三间壁房里。这人见曹十三人物有些文气,拱拱手问道:“高姓?”十三道:“小弟姓曹,贱字我思。”十三回问道:“老兄高姓?”答道:“小弟姓李,字云生。”
两人叙些淡话,遂都别到房内。当晚李郎在这房内,跌脚捶胸,长吁短叹,手下人亦个个有些不乐。曹十三听了,想道:“我与他萍水相逢,都下在这客店里安歇,止隔得一层壁子。他如此愁烦,我便再走过去问他一声,定不怪我。”
轻轻踱将过去,拱拱手道:“李先生为何如此不悦,外面有好灯,何不去走走散闷?花街柳巷,多少妇人女子,也好去观观。苏州是繁华之地,尽好游嬉的。若去时,小弟奉陪。”
李官人见他言语来得温存,不觉叹了一声说:“小弟心事,一言难尽。随你甚么乐处也解不得的。若告诉兄,连兄也是痛恨的。”曹十三又款款问之。李官人说道:“小弟家间在扬州邗关上住,家下粗粗过得日子。贱累悍恶异常。因有一婢,是小弟千金购得,年才十四。去岁十二月十九,被悍妇捶楚了一日,此婢不胜悲恨。天色将晚,悍妇犹然骂詈。小婢走向后门河口,意欲赴水。谁料水口停泊官船一只,乃是此地周尚书之船。闻得船上将此婢携上,五更开船来了。弟在馆中,次早方得知,随遍访踪迹,实在周府。今周府在苏城,相去不远。只是潭潭相府,如何得见,肯还我这人。弟无此婢,食不下肠,睡不安枕,因而愁叹。搅动尊兄,实是家丑,可笑,可愧!”曹十三云:“我道为何,此事不难。尊婢一定是有赴水之意。或者船上人因而救之,也未可知。况他尚书府中,自然有红裙无数,断不留此一女以玷官声。或因其美色变迁深匿,亦未可知。若竟去参拜,倘他门上拦阻,这也无可奈何的事。不若莫要惊动他,竟修书一封秘密进与周公,周公览而动情,怜你书生爱重,万无不送还之理。”
李官人闻说,十分欢喜:“尊兄说得甚妙,但弟方寸紊乱,不能操笔修书。尊兄能为我不惜珠玉,展我鄙怀。倘得周老先生慨然发还,仁兄就是我大恩人了,没齿不敢有忘,即就是至亲骨肉了。”曹十三说:“尊兄何必如此,只是小弟菲才,恐文理陋拙,不足以耸动公卿。但勉力为之,何敢有辞。”是晚李官人即整治夜酌,美酒佳肴,与曹十三痛饮欢畅。李家家人亦个个欢喜道:“若得这人归去,也省得官人僝愁,波及我们。”内中有的道:“如花似玉这样一个标致女子,几个字儿,就哄得来?张天师的符也没这样灵感。还是送他百把银子,或者他看钞儿面上,寡寡是这一封书,他也是个尚书,想则怕这封是圣旨着哩。”有的道:“看这个花扑扑的小货儿,周尚书又不是个太监,猫口里那里还挖得鳅出来?”大家胡猜乱猜:“或者这封字儿降着他的,他恐怕惹人谈论,酥酥送还也未见得,不要管他。”正是:
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两人酒罢,各自作别。李官人遣使秉烛,送入卧房,随着小使进苦茗香炉,并精良笔砚。曹十三就在烛下,研得墨浓浓的,蘸得笔饱饱的,掩上房门,咿咿喔喔,摇头摆脑,簌簌簌簌,写得言简意深,极尽爱恋悲思之情。且又不卑不亢,堪敬堪怜。自家读了又读,念了又念,推敲已成。声如金石,韵似琳琅,就自睡了。只是李官人却睡不着,在那床上翻来覆去,梦魂颠倒。正叫做:
心心无翼飞腾,过齐粱,越楚秦,昼也不安,夜也不宁。鸡声茅店月,好梦几曾成。
天色半晓,曹十三急忙起来,持了书稿,叩李官人房门。李官人一个轱辘扒将起来,一见了欢喜之极。曹十三将书稿念与李官人听:
敬启,不肖久被道风,夙瞻玄斡。一世倚重,累冀怀芳。霞本湖泊浅儒,篇章陋子,一经未售,殊深草芥之羞;六息未遑,不免闺帏之眷。情重则绿梗为绿珠破研生辉,恨深将红泪积红衫锦囊空句。爰有小婢,天种痴缘。自嗟家范未闲,致生悍吓。迫以临河愁叹,星野徬徨,幸值慈航至止,投命危途,鱼鸟怆怆,粉香落落。霞实望风怀想,不禁其肠之寸裂也。于是探闻竭蹶,蹈刃犹甘。已知依戴高深,结环何足,今匍匐龙门,愿言携手。当不使梁燕笑人,而渊鱼枯肆也。匆匆未遑为寿,尚候虔图报德。临楮曷胜惋切盼结之至。
李官人听了这书,就是一个大揖道:“妙,妙,妙。一发烦兄清书封好,商量送递之法。”曹十三即为精精的楷书写毕、封完,遂道:“小弟同尊管去递何如?”李官人道:“大好,大好!万感,万感!”于是两人吃了几钟早酒,就整些饭吃了。曹十三同李家人,竟到城里凤凰桥周府门首。只见门上一个接书口夫,下一封年家的书,查起误事之人,打了十五板,正在那里揉痛。二人直走到面前道:“大叔,我们是新年来问候老爷起居的,书在此,烦传一传,有个薄礼奉送。”那人摇手道:“不要,不要,拿书来。”曹十三道:“我们远来,烦大叔即便一传。”那人忙立起身,转使一小使送进。
话分两头,你道那个婢子在否?如何?这婢子那日挨晚在河边立地,泪盈盈的。是周公的第七个小奶奶,帘里窥见。也着个小婢子,唤她上船问话,这女子不肯上船。奶奶亲自将手招他上船,细细问了,要送他归。女子道:“待他们寻寻着,且在此打搅奶奶一会儿。”不觉天黑了,岸上悄然。奶奶见此女人物可爱,就留他说说,吃些东西过夜,天明再处。岂料五更开船,一班女人尚自睡着不知。直至天亮,这女子见得船开已久,哭将起来。因而奶奶与周公说明。周公云:“船既开了,待他来寻,还他便是。”
再说这封书,交与小厮递进,恰遇尚书在家,不知为何事着恼。小厮将书递与周公道:“远处人来问候老爷的。”周公拆开细细看了一遍,道:“他家一个女子,不问来由,领他上船。那日就该送他上岸,还他家里才是。如何船开也不知,直带他到这家里。远乡远水新年之际,劳劳碌碌,也要他家费盘缠到此寻觅踪迹。知是我家,读书人还有许多疑心闲话。”叹一声道:“快些着人唤轿子送去,那下书人可在外面否?”左右人忙出外来寻觅投书人。周公又将那书看了又看,看得有些意味,又叹一声,将书压在案上。只见外面已唤了李家下书人进厅。周公踱出厅来,李管家叩了一个头。尚书便道:“女子好好在此,日日待人来寻,不道是你相公家的。我不写回书,你即随着轿子去便了。”李管家又叩了一个头谢道:“相公要来参拜老爷,因小病在寓,心事不宁,不敢来动静老爷,日后还要来拜谢老爷哩。”周公道:“书中说得详悉,我已知道。我再着一人同你进去就是。”周公进内去叫人封了一封程仪,回一个帖子,着小厮送出外面,早已抬一乘轿儿在厅。顷刻拥一班美貌妇女,送出这个女子来。怎生模样:
年纪儿小,模样儿巧。点点身儿风雪袅。啧啧声儿枝上鸟。古来都说绿珠娇,稳取绿珠还赛倒。
人中的仙,女中的宝。蕙性兰心肤玉皓,知琴解棋前生晓。虽然短发覆双眉,宜笑宜嗔天下少。
这女子欢欢喜喜,再三作谢上了轿。周家一个老管家,持了下程帖子,同李家人随轿而来,竟到寓处。曹十三先进说知,一班人倒吃一惊道:“这书果然是火笔灵符!”李官人听得就如做梦惊醒一般,豁然心目一开。出门接着轿儿,就去将轿帘揭开,看了又苦又乐。这女子未曾离轿,早已下泪以袖掩面。下了轿,李官人拥他进房坐下。
曹十三接了来帖下程,要留周管家吃酒饭。管家不要,就写一谢帖,并封二两银子谢他。打发已毕,进见李官人。李官人将曹十三深深一拜,并率着女子,拜谢大恩:“果然所料不差,将小弟起死回生,当日古押衙不过如此。”即时齐整酒席,与曹十三并店主人欢饮。高歌大唱,猜拳行令。李官人又在店主的面前说:“曹兄的高才妙算,热心为人,真是英雄豪杰之流。”店主人亦暗暗吃惊道:“小小年纪,看他不出。倒会做些事的。一向不曾礼貌得他”。口中只得勉强称赞:“可敬,可敬l难得这样透彻的好人。”酒散不提。
李官人次早,叫人接曹十三过去道:“向因心事匆匆,到失问仁兄,因甚贵业,耽迟在此。”曹十三料道:“所事妥贴,总是话得投机的了。”遂把挈本入山买漆,被劫难归的景况,略略告诉。只不道出目下所改贵业,这般如此。李官人大意已会,道:“仁兄寂寞在此,弟恳仁兄同到舍间,尚有寸私未报,兼图与兄共事经营,万勿辞阻。”促着曹十三一面收拾行李。曹十三口内虽然推阻,思在店中,无甚好处,便随他扬州走走也使得,强如在此做这个买卖,即便应允,只是取扰不当。次日整装叫船,一齐起身。李官人厚谢主人,连曹十三有些首尾也都还了。作别主人下船,竟一水到了扬州邗关上。
李家是个有名李十万,李云生原来是李十万独养儿子,系北京太学生,单名一个霞字。为人忠厚尚义,最好施义,不妄与人相交,在家诗书琴酒之乐。这女子不但姿色超群,且性最爱洁,善整文房,又能弦索箫管,所以李云生钟爱之极,原以千金购之。其妻闻知此女已归,自知有些没趣,也不生情,家中大小个个欢悦。
李云生送曹我思到书馆中安下,又将绝精铺盖器用,拨两个小厮殷勤服侍。李云生十分亲近相爱。过了三五日,又大设酒筵,唤了绝好戏子,又接了两个名妓,在花园中单请曹我思一人。曹我思惊谢不遑。李云生说:“大德未酬,特备小酌,以图一笑。且弟只身,无兄无弟,欲与尊兄结为生死之交,富贵与共,患难不忘。幸勿推阻。”曹我思亦十分欢喜,即日神前八拜定盟。李云生为兄,曹我思年小七岁为弟。设盟已定,是日看戏大乐,直至三鼓而散。
次日,李云生拣出房契一纸,纳在我思袖中。又将许多段匹衣衫,金银酒器,炉扇精玩之物,约有一二百金,白银五百两,都捧到曹我思面前,一揖道:“小物酬谢盟弟,不足见意,容日再补。因寓中诸物不周,先此留用。又左街房子一所,有园庭书室,亦可居住。特将原契送与盟弟,暂为居业,章勿见薄。”曹我思不能推却,只得领了。又将一个表妹与曹我思成了亲,并援了太学例。“只候盟弟移老伯来安享,都是愚兄一力为之。”曹我思事出意外,好人相逢,情不可却,不免再三致谢。次日修书一封,寄银物衣服到家。李家着能事家人二个,送到徽州,就请曹老相公到扬州居住。不及半月,到了休宁曹家。曹孔昭的身子颇健,见了书信物件,欢天喜地。因在家中,有金朝奉早晚看顾,全不心焦。将寄的银还了金朝奉三十两,又送些礼物酬情。因李管家觅下船只,再三催促,只得收拾些细软东西,留着家私房子,托金朝奉召租。同老仆耕旺,三人下船,径到扬州住下。父子相逢,盟侄款待,十分快活。
李云生又发一万银子,与曹我思先同伙计且做盐务生理,利钱悉归盟弟,以赡老伯。不上三年,曹我思利上生利,时运顺溜,约有二万余金在手。
忽一日曹我思想起前事,在苏州寓所光景。拣点旧时行囊,破竹篓中,草鼠尚在。暗暗将银子六两打一个银匣,殓而埋之。化些纸锭,奠了一杯酒。自后家中永不畜狸猫,写字断不用鼠须笔。也是厚道不忘本的人。
后因朝廷史书未纂,诏下各省,购求遗书,兼召山林隐逸,宏词博学之才,不拘资格,竟充史官。又是李云生促着曹我思道:“契弟淹贯旧闻,搜罗遗事,当今第一人也。朝廷有此华宠,何不应诏修史,不负所学,显亲扬名,在此一举。契弟岂甘心以商贾终身乎?”于是曹我思欣然以家中事务托与云生照拂,将名上郡县,咨牒到京,着入翰林院条对史中轶事。曹我思果然攀今吊古,应答如流。院中交相称荐,便实授了中书之职。真正锦上添花,年纪不满三十,富贵双美,前程正未可知。所以说祸兮福所倚,凡人不可逆料。安分忍辱,宽以度日,老天自有着落。
诗曰:
龙蛇变化古难量,但看曹家读史郎。
草鼠金章浑戏事,俗夫何必笑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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