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二十六章 桑窈娘与何天衢
这夜何天衢照例走下望阁,悄悄推开何老夫人屋内的楼窗,一跃而出,仍然返身把楼窗虚掩,然后施展轻功,从屋上向前面一层层院落巡查过去,蓦地看到前寨远远屋顶上飞起一条黑影,宛似一道轻烟,落在寨门碉楼飞角上。眨眼间,那条黑影倏起倏落,倏隐倏现,越过几层屋脊,径向寨内直淌过来了。
何天衢暗暗惊异,看得这人轻功非凡,身形又这样瘦小,断定不是飞天狐本人。可是这样身手,也决非是普通之辈。看来意不善,定是不利于我母亲来的。幸而来人似乎没有羽党同来,不如迎上前去,拦头阻截,免得惊动内宅。
主意打定,一按背上灵金剑,两足微点,飞越一层院落,一伏身,隐在前院后房坡,再微一探头,正看到来人飘飘然立在对面屋脊上,向四面打量,似乎找寻目的所在。
这时双方距离较近,借着月光,打量来人身段,竟是个苗条女子,通体纯青,肩头剑穗子迎风飘拂,颇显得体态伶敏。暗想这是何人,倒要先探个清楚再说。念头一转,立时施展师门绝艺,猛然两臂一抖,一鹤冲霄,在屋面上拔起一丈多高,凌空一折腰,野鹘投林,向女子立身所在直泻下去,腰里一叠劲,双腿一拳,轻轻立定,屋瓦上绝无声响。离那女子所在,也不过一丈左右。
那女子起初愕然一惊,身子却依然俏生生的立着纹风不动。
何天衢这时才看清那女子是一张莹洁如玉的鹅蛋脸,头上包着一块黑绢,齐眉勒住,中间还缀上一颗明珠,足有蚕豆大,光华乱闪,一身青绸紧身的夜行衣,蛾眉淡扫,脂粉不施,格外衬托得淡雅如仙,尤其一对含情娥眉、销魂夺魄的秋波,射出闪电般神光,凝注在自己身上。
何天衢倒有点讪讪的不得主意,微一愣神,赶慌收束心神,面色一整,喝问:“来人是谁?夤夜混入三乡寨,意欲何为?赶快实话实说,否则我要不客气了。”
何天衢这样一出声,猛又醒悟,万一惊动寨内众人,自己也要露形了,这可不是办法,心里这样一转念,未免形神有点匆迫。
却听得对面那个女子鼻孔里冷笑了一声,说道:“你问我吗?我既然到此,当然要叫你知道我是谁,干甚么来的。但是你是谁呢?我知道此地没有你这个人呀,这得先问一问清楚。如果你与此地主子无关,我们偶然相逢,我劝你少管闲事为妙。”
女子说时虽然笑容尽敛,略蕴薄怒,身子却依然纹风不动,也不拔剑,雪白的左手微扶腰间镖囊,右手指着何天衢连催快说。
何天衢心想我现在官盐当私盐卖,倒被你问住了,这女子来得古怪,便立时把她杀了,也要问个清楚。此地屋下耳目众多,非但不便说话,也不便交手,不如引她到围墙外去,问明了来历再定办法。主意想定,便向女子微一抱拳道:“既然如此,你如有胆量的话,请随我到外墙去。便是想比划比划,也是墙外施展得开。”
那女子嘴角微微向下一撇,然后樱唇一绽,露出编贝似的一口细牙,冷笑道:“何如?早料定你不是这儿人,多半是飞天狐老怪物的狐群狗党。现在不管你是谁,倒要见识见识你背上这柄长剑。不管上哪儿去,我一定奉陪。”说到这儿,猛地娇喝一声,“走!”
这一声“走”字刚出口,人已凌空飞起,展开一鹤冲霄的身法,似乎比刚才何天衢还要拔得高,也是凌空一个转折,头下脚上,燕子一般的向右侧围墙上直泻下去。
这一来,明摆着同何天衢较量上了。何天衢看出这女子身手不凡,轻功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听她口吻,是敌是友,一时竟难分辨。看她已飞落墙头,向自己一点手,竟自翩然飞落墙外去了。何天衢只可跟踪跃出。
墙外却是一片竹林,林近处一座土山耸起,上面还有一个芳亭。这几天何天衢每夜出来四面巡查,也到过这座土山上,知道这座土山被三乡寨土民叫做棋盘山。上面有块平坦的空地,中间便是那座芳亭。土山脚下围绕着竹林,却没有松柏之类的大树。
何天衢一到墙外,却不见了那女子的踪影。一抬头,土山上芳亭内亭亭玉影,正涌现于清光皓魄的月色之下,似乎这女子正在仰头望月,痴立凝思。
何天衢心想,好快的身法,想不到我刚离开师门,便遇见这个劲敌,而且是个女子,如果今夜被这女子较量下了,真无颜见我老师了。心里这样想,脚可不停。好在这座土山,名虽曰山,其实不过四五丈高,其实是个土丘。眨眼之间,何天衢也驰上土山,立在芳亭下面了。
那女子一看何天衢已在亭下,便从容不迫的走下亭来,弧犀微露,嫣然笑道:“你看这一片月光笼罩之下,巧不过还有这块平坦净土,更巧不过我们蓦地相逢,而且我们都背着同样宝剑。不管是敌是友,我先请教几手剑法再说。”
何天衢这时无所顾虑,剑眉微挑,星目放光,抱拳当胸,朗声说道:“在下既然身背此物,当然不是摆样子图好看的。不过我们素不相识,无怨无恨,如果不把来历说明,分清敌友,何必妄动无明,较量高下。而且我看女英雄举动不凡,身负利器,深夜到此,定然有所为而来。如果是与我师友有关,自应以礼接待。如系敌人差来,不用女英雄请求较量,在下早已拔剑候教了。在下每夜在此巡查,原系专诚等候图谋三乡寨的人。想不到多日未见敌人只影,今夜忽逢女英雄光降。因为刚才看得女英雄举动有异,口吻又不像敌方的人,在下不敢造次,所以请女英雄到墙外来说个明白。究竟女英雄、到此何事,尊姓芳名,也请赐教,免得两误。”
何天衢说罢,那女子惊诧道:“咦,这又奇了!这儿我知道根本没有你这个人。在屋上时,又看出你不敢高声说话,一样掩掩藏藏,明摆着不是这儿的人。此刻,你偏又这样口气,难道足下是此地主人新近请来的帮手吗?但是足下举止容貌,明明是汉人,怎的与此地竟有这样深交,不辞劳苦的保护三乡寨耐德呢?足下究竟是谁,快请明白见告,否则真要像你所说,难免两误了!”
那女子这样一反问,何天衢一发奇怪了,心想这女子究竟是何路道,偏偏我自己不能出口的苦衷,空负昂藏七尺之躯,在一女子面前,不敢提名道姓,这是何等耻辱的事。情不自禁的一顿足,长长的吁了口气。
他这一做作,那女子很是注意,一对秋水明眸,向他面上凝注了片刻,突然说道:“你说的话,我倒相信。看你举动,大约有难言之隐。可是你自己连姓都不敢说出来,却逼人家说明来历,未免于理不合罢。依我看,现在谁也不必说了,还是我那句话,我们比划下来再说。也许你背上的宝剑,会替你说话的。”
这一句语,却把何天衢逗急了。这句话真够厉害,表面上一点不显,骨子里好像说,如果你宝剑接不住招,在剑锋之下不怕你不说实话。
何天衢心想这女子好大口气,究竟不知谁行谁不行呢!既然如此,倒要看看这丫头有多大本领。立时接口道:“女英雄既然非要较量不可,在下只可奉陪。不过在下这口剑,倒不是凡铁。万一失手,务请女英雄多多包涵。”这句话也含骨头了。
那女子微然一笑道:“咦,失敬失敬,原来足下非但身怀绝艺,而且背负奇珍。当然那口尊剑定是干将莫邪一流了。这一来,姑娘我倒要越发要见识见识了。”
一语未毕,那女子倏的退后几步,柳腰一折,玉腕一举,一翻腕,崩簧一动,“仓瑯”一声奇响,立时闪电般一道银光,在身前飞动。原来那女子已掣剑在手了。
何天衢瞥见这道剑光,便识得女子手上宝剑也是珍品,不亚于自己这口长剑。尺寸厚薄,都和自己这口差不多。自己一反腕,也把背上灵金剑掣在手中,倒提长剑,向地上一拄,左掌上右掌下,两手向剑督上一搭,丁字步一站,抱中守一,岳峙渊亭。
那女子颇能识货,一见何天衢这份英姿飘飘的气度,便知造诣不凡,脱口说道:“原来是少林门下的健者,失敬失敬!”
何天衢冷眼看那女子,剑隐肘后,依然很随便的亭亭而立,并不亮出架势,却见她喜孜孜的娇喊一声:“壮士留神,姑娘我要得罪了!”娇声未绝,倏地玉肩微动,“唰”的一个箭步,疾逾劲风,人已到了跟前。左手剑诀一领何天衢眼神,剑随身走,“秋水横舟”,剑光似电掣一般,向何天衢拦腰横截,连人带剑,也向右侧飘了过来。
何天衢两只眼盯住她的剑点,明知她这一点是试敌,但也不能小觑,立时施展师门秘授达摩五行剑法,“神龙掉尾”,左足向前一上步,身形微塌,剑向下盘疾扫,倏的右腿一提,一挽剑花,右臂一探,变为“毒蟒吐信”。
却不料那女子剑法神奇,身法又飘忽如风。第一招“秋水横舟”被何天衢轻轻化解,倏一回身变为“玉带围腰”,依然剑光如虹,专抉中盘。非但闪了敌招,人又转到了何天衢的左侧。
何天衢心里暗暗惊异,好快的身法,一时还看不出哪一门的剑术。这时自己故意露一手,上盘不动,等得剑锋切近,霍地向右一旋身,剑花错落,施展“游蜂戏芯”,暗藏几手变化难测的绝招。却因对方来历,始终没有问明,不敢遽下毒手,只想教对方落了下风,逼问来历再请。
哪知对方存了同样心思,一见何天衢应付从容,居然转守为攻,娇喝一声:“好剑法!”鹿皮小蛮靴轻轻一跺地皮,小蛮腰一矮,剑走轻灵,身如飘风,行左就右。
此守彼攻,一男一女顿时越战越勇,围着那座芳亭团团乱转,像走马灯一般。
何天衢接连施展得意剑法,竟被那女郎见招破招,得不到一点上风。那女郎以轻灵矫捷见长,也施开不少奇妙招术,却被何天衢坚实沉稳的灵金剑轻轻化解。
这当口何天衢才看清女郎用的剑法,是从越女剑、袁公剑两种剑术混合的精华,竟被女郎施展得得心应手。两人战了多刻,依然打得个棋逢对手,谁也胜不了谁。
何天衢心里暗暗纳罕,暗想:“女子总是女子,我慢慢同你耗着,等到你气力接不上来时,怕你不乖乖服输。”一转这个念头,身子立时变成了游斗持久的战法。
那女郎兰心薰质,冰雪聪明,早已把对方主意看料,肚里暗笑:“你这个傻主意对别个平常女子去使,或者可以。对我来使,你可瞎了眼了。看你这点道行,虽然有了几年苦功,却还不到内外合一,运用神化的地步。姑娘我并不存心同你分高下,想试试你有多大能为罢了。你不存这个小心眼,我倒不愿叫你难堪。你一存这个心眼,哼哼,定叫你识得姑娘的厉害!”心里这样纺车似的一转,柳眉微挑,杏眼一转,顿时得了主意,故意慢慢显出心焦不耐,剑法步法,反而加紧,一味猛攻,宛如狂风骤雨,好像不耐久战,希望尽力一拼的样子。
初出茅庐的何天衢信以为真,暗想这就快了!果然,搪过了这一阵,那女郎渐渐身手迟滞,剑法散乱,外带娇喘有声。何天衢得意之下,心想是这时候了,猛地一声长啸,顿时展开灵金剑师门秘授的几手绝招,想把久战力乏的女郎,降伏于剑锋之下。一上步,剑若游龙,身如翔凤,倏而凌空电掣,倏而贴地平飞,端的剑术神奇,招招险绝。
那女郎一见何天衢剑法一变,与前大不相同,尽是进步招术,虽然明白对方业已中计,却也识得招数不凡,变化无穷,不敢十分大意,也把自己家传的独门无极剑法展开,讲究以巧破力,以柔克刚。这种剑术,只要一被她粘上,让你挟雷霆万钧之力,也毫无用处。
何天衢自以为这番十拿九稳,哪知一上手,便觉有异。自己枉用许多得意绝招,依然被那女郎轻描淡扫的化解出去。非但女郎看关定势,封闭甚严,绝不像久战力乏的样子,而且自己的剑招发出去,偶然被对方剑招一领,宛似女郎剑上有漆胶般,不是自己见机撤得快,几次险些撤不回来,被对方攻进,迭遇险招,心里吃惊,才觉那女郎本领出奇,才明白自己反上了她的当。可是又觉得奇怪,几次女郎有取胜机会,却又立时收招,好像有意容让一般,竟猜不透女郎是何道路,深夜前来,又是何意?心里这样转而又转,未免分神疏敌,心手不应。
这当口女郎“嗤”的一笑,突然向后一退,依然把长剑向肘后一隐,秋波遥注,玉手微摇,娇声笑道:“且住,我有话说。”
何天衢心里巴不得有此一举,慌应声立定,把剑向地上一插,连连抱拳道:“女英雄剑术高明,在下自愧不如,钦佩之至!”
女郎带着笑容,袅袅婷婷的走近几步,看了何天衢一眼,抿嘴笑道:“足下不必客气。咱们打了半天,究竟为甚么呢?如果我是你们敌人,你这样对我客气,这又怎样解释呢?”
这一句话突如其来,何天衢自觉面上烘一热,一时竟答不上话来。这时两人对立甚近,轻脆的娇音,清芳的口馥,虽然醉人,何天衢还无暇理会,唯独这句话,实在刁钻。何天衢心上,好似中了一支无形暗器。
虽然这样刁钻,何天衢却咀嚼了半天,觉得其味无穷。半晌,才慢慢说道:“在下敬佩的是女英雄的本领,不是女英雄的来历,何况现在还不知道你是敌是友。不过在下观听女英雄的言行举动,多半不是敌人一方面的。”
女郎倏的笑容一敛,突然又逼近一步,咬牙说道:“如果真是敌人方面的呢?”
何天衢一震,猛地剑眉一挑,向女郎看了一眼,一跺脚,拔起地上灵金剑,霍地向后一退,厉声说道:“你真是飞天狐差来的吗?你真是杀死我……”“我”字一出口,觉得自己露了形,慌一变口风道,“你真要刺死这儿耐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