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五章
老师盯着空空看了好一会儿,心里暗暗有些诧异:这个姑娘是如何做到依然保留着在清城时那股青涩的文青气质的?她似乎一点儿都没有进化,还是那么笨拙、胆怯、犹豫不决,但话说回来,在这个年代,能够维持本色也挺了不起了。
宝音在回忆里短暂地过滤了一下,承认空空说得没错,那天的食物,那天的奥斯汀玫瑰,那天的叶柏远……每个细节都太妥善了,像是故意要构造一个骗局。
应该趁着没人看见赶紧爬起来,奇怪的是,空空心里明明也是这样想的,但身体却没有动。
看到中段,宝音才慢慢相信,这竟然是一篇爱情小说。只是故事的背景、环境都离她的生活太远了,又是男性视角,所以她很难代入自己,获得共鸣。尽管如此,她的目光却无法离开电脑屏幕。
空空回以一个平静的微笑,她觉得说谢谢有点儿多余,于是就干脆什么也不说。
她有种天然的冷静,这一直让空空很羡慕。
她想起——好像还是在不久之前——她和宝音、叶柏远坐在一个种满了荷花的池塘边,喝着冰凉的饮品,后来陈可为也来了。那晚月光明亮皎洁,云在风中流动,有一两分钟的时间,他们谁也没有出声。那是他们四个人唯一一次在一起出现,往后再也不曾有过那样的场景。
出去吃午餐之前,宝音先将邮件里的附件下载下来,扫了一眼小说的标题《直到世界尽头》,咦,空空喜欢村上春树吗?
宝音认真地看了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空空没有笑,她脸上露出了惆怅的神情。宝音并不真正明白她的感受,她有些轻微的遗憾——在本来朋友就不多的北京,她同时失去了两个朋友——尽管她和禾苏之间的关系原本就有点儿微妙,可当她们的关系真的变成了一种禁忌的时候,她仍然感到无所适从。
不仅是这条微信和发微信的那个人,还有她的小说、明年的工作变动……这些想也想不清楚的事情,她先通通丢到了一边。
即便如此,宝音还是觉得,空空没有丢失她的长处,她的温柔细腻和少年情怀都在文字间展露无遗。其中有一个情节是,主人公的母亲出狱之后,想给他做一顿饭,可是怎么也打不着燃气灶的火。母亲握着锅铲委屈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小声念着:“怎么连煤气灶也欺生啊……”
他后来才知道,那个女孩儿的实际年龄比她看起来要大,她是一位单身母亲,为了抚养孩子,不得不做好几份工。
宝音将空空送回住处。在空空下车前,她本想问“你愿不愿意舂节和我一起去旅行”,但她最终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这是长久以来她第一次有机会自己一个人出去,不用和任何人一起,不用迁就和照料任何人——这是她来之不易的自由。
她们去了一家火锅店,在等待红油锅煮沸的时间里,宝音毫无保留地对空空讲述了自己在看完那篇小说后的感受。空空没怎么说话,像个害羞的学生。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他们就进展到这一步了吗?她觉得不可思议,惊诧大过了其他的情绪。
前两天老板找她谈了些工作的事,概括来说,就是开年之后公司要做一些内部调整,几乎已经决定了要将她带的这个小团队打散,人员分去其他部门。空空也明白,她和琪琪、晓楠在公司里的确像是吃闲饭的。光景好的时候没人会计较多出几份人工,但随着行业内的上游和下游都极速收缩,她们这些夹在中间的人自然也就成了累赘。
她端着杯子,刚喝了两口,手机就亮了。
“你找个机会和她们谈谈呀,她们要是乐意,你继续带着也行,不过肯定比你们现在的任务重,有考核的。”
空空把外卖忘在了一边,走到窗户边上,用力地推开了窗。为了防止意外事故发生,这种公寓式的楼房窗户最多只能推开二三十厘米宽,但这也足够了。呼啸的冷风瞬间灌满了房间,带来了新鲜的氧气,空空深吸了两三下,冷空气直冲脑门。
过了一会儿,空空说:“我也讲一件你不感兴趣的事吧。元旦的时候,禾苏和陈可为一起回清城,他们见家长了。”
“那年后你真的打算换部门?”
她听见一两声痴痴的笑,原来是自己嘴里发出来的。现在这个场面太滑稽了,她像只四仰八叉的动物,即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还是感觉有些丢脸。
又有一个人说:“肯定是他们不让你告诉我们,碧薇我说得对不对?”
“不是的,我……”空空又露出了那种招牌的、羞怯的表情,“我晚上在家写小说。”
“如果明年真的安排我去新公司做负责人,你要不要考虑过来帮我?”宝音问。
“总之我觉得,第一次就能写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以后你可以试试再写几篇别的,或者是写一个长篇。”
她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是柔软的香蕉松饼,配上黄油,甜得发腻,她勉强吃了两口就再也没碰过叉子。这家餐厅是宝音提议要来的,据她说是早午餐做得非常好。
“挺好的,现在我们都是不受欢迎的前女友了。”宝音开玩笑说。
什么事?她不明所以,手指往上连着滑了好几下,这才知道他们正在兴致高昂讨论的是陈可为和禾苏,据说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拜访双方父母——空空愣住了,她当然想到了会有这一天,但她不知道会来得这么快。
宝音开完会回来,看到信息,没急着回,她脑子里还在思考刚才的事:公司今年有好几个砸了重金的大项目都没有取得预期的成绩,到了年末,大家都有点儿面上无光。会议结束之后,领导把她单独留下聊了一会儿,虽然没有明说,但弦外之音是明年会有战略性的调整,可能会考虑单独辟一个团队出来,再成立一家子公司,负责开发和制作一些精致、文艺、更具实验性、主要受众是年轻人的内容。
进门之后,她闻到自己的衣服上、头发里还残留着浓重的火锅味儿。按理说,她现在应该赶快洗澡换衣服,把自己弄得干净一点儿。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像那天晚上摔进了灌木丛里似的,窝在沙发上的她,一点儿起身的劲头都没有。
“也许上一次也没那么好吃吧,”空空挑了挑眉,把自己的盘子往宝音那边推了推,示意她试试这个,“我想可能是因为那天你心情特别好,所以觉得什么都好。”
她想,也许不会有太多人喜欢这篇小说,但它对于空空自己是有着巨大的意义的,因此,她对空空的鼓励也是有意义的:“我们也许不在同一条船上,但我们在同一场风暴里。”
这件事成了空空抵挡一切的盾牌。她躲在这块盾牌后面,无论是分手也好,和朋友决裂也好,还是对颜亦明的思念也好,全都影响不了她。
空空摇了摇头:“那个人如果不是你的伴侣,关于他的事我可是一点儿都不好奇了。”她早就把叶柏远的微信删掉了。
她把小说发去了宝音的邮箱,又额外发了一条微信:“我知道它不够好,但希望不是特别糟糕。”
空空是在非常尴尬的情形下得知这件事的。
到了一月中旬,空空的小说写完了。从她正式进入状态开始算起,总共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最终成稿五万多字,一个不长不短的中篇。也就是说,平均算下来,每天真正能保留下来的内容不到两千字,更不要提她之前走的那些弯路,那些早就从回收站里删掉了的废稿。
“天啊,我上次来的时候觉得很好吃啊……”宝音还在和那个面包较劲,“喜欢的地方果然不能去第二次,回忆里的美味是很难再现的。”
她依然仰着脸,静静地看着,雪花像揉碎了的纸和碾碎了的银,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就在地上积起了薄薄的一层。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男性,二十五岁,住在南方一个小城市。他读完高中之后就没有再继续念书,在社会上瞎混了两年之后,二十岁的他向亲戚们借钱,开了一家音像店,既租碟也卖碟,后来因为生意太过惨淡而只能草草关张。为了偿还开店欠下的钱,他去考了驾照,成了一名出租车司机。
空空赶紧挣扎着从灌木丛里爬了起来。她拍了拍身上的土,坏心情已经一扫而空。先前那种和熟悉的世界隔绝开来的孤寂感,被连续的惊呼声打破了,她又重新回到了欢腾和喧闹里。
一路上,宝音花了些时间斟酌措辞,她想要尽量诚实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但又担心自己毕竟不够专业。事实上,从她的角度看,这篇小说写得不算特别好,但绝对不差。空空不是文字天才,她有点儿老派,拘泥于传统结构,没能创新出一种新的语言和新的形式——有些作家并不擅长情节或文笔,但胜在格局开阔,自成一派——但空空的创作很显然囿于某种固定而陈旧的模式。
尤其是看到那两个人第一次发|生|关|系,彼此都因为太紧张而差点儿哭出来的时候,宝音的脑海里放映出了具体的影像。楼下是喧闹的夜市,烧烤的油烟随着蒸腾的热气从窗户缝里飘进来。老旧的吊扇在发黄的天花板上慢悠悠地转动,床铺咯吱作响,两双廉价的塑料拖鞋被踢得东一只西一只,女孩的背部弯成一只小船的弧度,皮肤蒙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折射出晶莹的光芒。
她拿出手机,依序做了三件事:退出了同学群,删除了禾苏和陈可为,最后,她给妈妈发了一张自|拍照。
消息来自前几年为了聚会而建的同学群,里面已经七嘴八舌讨论了一大堆。空空平时从不点开这个群,但今天有人特意点出了她:“碧薇你们都在北京,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
宝音被那个几乎是明示的暗示刺|激得兴奋不已,她竭力克制,才没有当场表态“我愿意过去做负责人”,但她换了一个委婉的说法:“我目前是单身,未来两年之内没有结婚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