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358章 兄长的托付
巴格达城里,巍峨的黄金门宫内,穹顶大厅曾是一座肃穆的清真寺,静静承载着权力的兴衰与生命的无常。大厅中央,巨大的穹顶上镶嵌着繁复的阿拉伯式几何花纹与《天方经》经文的鎏金书法,金线与碧蓝交织,仿佛天幕坠地,映照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鎏金烛台摇曳着昏黄的光芒,与沉香和没药的浓郁气息交融,渲染出一片庄严而压抑的气氛。青铜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白烟盘旋而上,融入穹顶的阴影,仿佛诉说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宿命。穹顶四周悬挂着数盏精致的琉璃灯,灯芯微颤,投下斑驳的光影,与墙角堆叠的波斯地毯和丝绸帷幔交相辉映,更添几分神秘与奢华。地毯上点缀着草原风格的粗犷涡纹,那是乌古斯人游牧生活的遗韵,与宫廷的奢华形成微妙对比。
大厅一角,塞尔柱苏丹巴尔基亚鲁克半倚在一张铺满锦缎与羊毛毯的床榻上,榻边垂挂着缀有流苏的帐幔,帐上绣着象征塞尔柱双头雄鹰的图腾。他的脸色苍白如蜡,双颊深陷,曾经锐利的目光如今只剩一片疲惫的灰霭。他的身旁摆着一只铜碗,盛着御医调配的药汁,散发出浓烈的草药苦味——那是乌古斯人传统偏方中常见的艾草与茴香混合而成,几名侍女低头侍立,手持湿巾轻拭他额头的冷汗,动作轻柔而谨慎,生怕惊扰这位几乎命悬一线的君主。病榻旁,一张矮几上摆放着几卷羊皮书和一柄镶嵌绿松石的弯刀,刀鞘上刻有突厥文的铭文,诉说着他纵马驰骋的岁月。
大厅另一端,阿拔斯王朝的傀儡哈里发穆斯台兹希尔·比拉赫站在一尊雕刻精美的香炉前,身披镶嵌珍珠的黑袍,头戴一顶缀有金丝的圆顶帽,帽檐垂下细长的流苏。他双手高举一卷羊皮纸,声音低沉而悠长,吟诵着《天方经》中古老的祈愿章节。每念完一段,他便微微转身,面向西南方——那个遥远之地的一间神圣的黑房子所在的方向,低头俯身,额头触地,完成一次标准的“礼拜叩首”,似在向真神的居所致敬。他的身旁,一名侍从手持水壶与毛巾,那是仪式前进行“净手礼”(乌都)的必需之物,壶嘴微微倾斜,水流淌时带着淡淡的玫瑰香气。香炉中的白烟环绕着他,与他的吟诵交织成一种神秘的节奏,仿佛在祈求真神的恩赐降临。地面上铺着一块织有繁复花纹的祈祷毯,毯边点缀着金丝流苏,穆斯台兹希尔时而屈膝跪下,时而起身站立,动作缓慢而庄重,宛如一场精心排演的天方教礼拜仪式。
祈福仪式进行到中段时,一名伊玛目(领拜者)从帷幔后缓步走出,身着素白长袍,腰间系着一条绿带,象征其宗教地位。他手捧一只鎏金盘,盘中盛放着几粒乌黑发亮的没药和一小块沉香。穆斯台兹希尔停下吟诵,接过一柄银质小匙,将没药与沉香投入炉中。火焰微微一跃,浓郁的烟雾随之升腾,带着一丝辛辣与甘甜的气息弥漫开来。他闭上双眼,双手合十置于胸前,低声念道:“至仁至慈的真神啊,您的仆人祈求您的宽恕与怜悯,愿您赐予这位受苦之人以康复,赐予这片土地以和平。”随侍的穆安津(宣礼员)和卡迪(教法官)齐声应和,声音渐高,如波涛般在大厅中回荡。随后,他再次展开羊皮纸,继续吟诵《天方经》的章节,声音愈发洪亮,仿佛要将祈祷的力量直达天听。仪式中,他不时停下,带领随侍完成“站立”“鞠躬”“叩首”“坐姿”等一系列礼拜动作,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虔诚,宛若天方教徒日常五次礼拜的缩影。然而,这场仪式与其说是为了巴尔基亚鲁克的康复,不如说是一场精心编排的表演,用以彰显他作为“穆圣血脉”的威严与天方教最高领袖的地位。
“陛下,古勒苏姆郡主来了。”一名身着锦袍的宦官低声禀报,步伐轻盈地走近。他的声音虽低,却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打破了祈祷的节奏。
“快让她进来!”巴尔基亚鲁克微微抬头,声音沙哑却透着一丝振奋。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虚弱的笑意,似乎这个名字为他点燃了一线生机。
穆斯台兹希尔并未停下吟诵,甚至未曾侧目。他的声音愈发高昂,双膝微屈,完成一次“叩首”后缓缓起身。伊玛目与穆安津手中的香炉轻轻摇晃,烟雾缭绕,仿佛为他的祈祷增添了一层神圣的光晕。对他而言,苏丹与郡主的对话不过是尘世琐事,无碍于他与真神的沟通。
随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古勒苏姆走了进来。她身着一袭深绿色长袍,袍角绣着繁复的藤蔓纹样,腰间系着一条镶嵌玛瑙的皮带,皮带上挂着一只小巧的皮囊——那是乌古斯女子常用来装干肉或草药的习惯。头上的纱巾遮住半边脸庞,只露出一双清澈而忧虑的眼睛。她步伐匆匆,一见到病榻上的巴尔基亚鲁克,未及行“色兰”礼,便快步上前,几乎扑倒在他身旁。她俯下身,双手轻轻搭在榻边,低声呼唤:“皇兄,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愿真神保佑您,早日康复!”
古勒苏姆的声音颤抖,眼眶中泪光闪烁,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袖。巴尔基亚鲁克看着她,轻轻叹息,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可能是染上了某种难解的病症,无论是印度来的还是希腊来的或是本地的御医们都束手无策,如今只能靠哈里发的祈祷了,呵呵!”他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嘲弄,那笑声虽轻,却仿佛刺破了大厅中虚伪的肃穆。
“皇兄,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您还年轻,真神不会弃您于不顾!”古勒苏姆急切地打断他,语气中满是虔诚与希望。她双手合在胸前,低声念道:“真神至大,愿您垂怜!”眼中泪水却止不住地滑落。
巴尔基亚鲁克凝视古勒苏姆片刻,眼神中流露出一抹复杂的情绪——既有疼爱,也有无奈。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古勒苏姆,你虽是我的堂妹,但自幼就由我母后收养,你与我一同长大,对我来说,你其实比我的那些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姐妹还要亲近。”他顿了顿,目光柔和下来,“之前,我将你许配给阿里维德家族,本想他们沙陀人虽势力不大,但能让你就此避开我们塞尔柱内部的争斗。可谁知道,那个小子虽有些才能,却是个短命鬼……哎,终究还是我误了你。”
“皇兄,您别这么说!”古勒苏姆连忙摇头,语气急切,“我对我的婚姻并无丝毫怨言,艾赛德对我很好,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至今仍然如此;如今我和女儿索菲娅过着平静的生活,我已很满足,也无意再嫁。”她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坚定,似乎察觉到巴尔基亚鲁克有更深的打算。
巴尔基亚鲁克轻轻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他调整了一下躺姿,侧过身,目光直视她的脸庞:“古勒苏姆,你多虑了。我早就听闻你对阿里维德家那小子情深意重,所以我并没打算让你改嫁,虽然帝国当前内忧外患层出不穷,但是皇家就算再拮据,也不至于连一个守寡的郡主都供养不起。”他停顿片刻,声音低沉下来,“我叫你来,是有事托付于你。”
“皇兄,请下旨!”古勒苏姆立刻俯身拜倒,额头触及地面,行了一个标准的叩首礼,姿态恭敬而郑重。
“起来说话,靠近些。”巴尔基亚鲁克虚弱地抬手,示意她起身。
古勒苏姆站起身,挪到病榻边,俯身靠近,几乎能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巴尔基亚鲁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记得,你回巴格达时带了一支约两千人的军队,对吧?”
“皇兄,我回来时已将军队献给您,他们早已是您的部下,您如何安排都不必再与我商议。”古勒苏姆连忙解释,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安。
“你别紧张,先听我把话说完。”巴尔基亚鲁克打断她,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已决定将帝国东部的重镇恰赫恰兰封给我的儿子法赫扎尔德。我想为你的女儿索菲娅与他订下婚约,成为法赫扎尔德钦定的第一妻子,然后让你带着这对尚不会走路的小夫妻,率领你带回来的军队一同前往恰赫恰兰。我要把法赫扎尔德托付给你。”
“皇兄,您这是……”古勒苏姆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她的嘴唇微颤,似乎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巴尔基亚鲁克略显艰难地抬手,指向身旁一名低头侍立的宫女,轻声道:“去,把法赫扎尔德抱来。”他的声音虽虚弱,却带着一丝急切。宫女微微一怔,随即低头应道:“是,陛下。”她快步退下,脚步声在大厅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古勒苏姆的目光追随着宫女离去的方向,心中涌起一阵疑惑。她看向巴尔基亚鲁克,低声问道:“皇兄,法赫扎尔德的母亲呢?”
巴尔基亚鲁克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叹息道:“他的母亲不过是个普通的侍女,当时我一时兴起,就有了法赫扎尔德。可孩子的母亲很快就离奇地去世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在这宫里,人心叵测,而且我甚至担心,这孩子在这黄金门宫里,现在就已经并不安全了。”
古勒苏姆闻言,心中一震,低头沉默片刻,未及回应,只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那名宫女怀抱一个尚只会爬行还不会走路的男孩走了进来。孩子被裹在一块绣有鹰纹的羊毛毯中,圆圆的小脸红扑扑的,双目清亮,带着几分懵懂。宫女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到病榻旁,低声道:“陛下,皇子殿下来了。”
巴尔基亚鲁克费力地侧过头,凝视那孩子片刻,嘴角露出一抹难得的柔和笑意。他轻声道:“法赫扎尔德,我的儿……”随后,他看向古勒苏姆,语气郑重:“古勒苏姆,过来瞧瞧他。这是你的侄儿,也是你女儿未来的夫君。”
古勒苏姆俯身靠近,伸手轻轻抚摸孩子的脸颊,指尖微微颤抖。她抬头看向巴尔基亚鲁克,眼中泪光闪烁:“皇兄,他还这么小,已经没了母亲,现在又要离开父亲……”
巴尔基亚鲁克打断她,目光坚定,“我弟弟穆罕穆德塔帕尔一直觊觎那张宝座。”他抬起瘦削的手,指了指大厅中央那张鎏金的座椅,语气中带着冷笑,“我的身体时好时坏,如今一旦发病就一次比一次严重,这次卧床不起,已有半个多月,谁知道还能撑多久?”
“皇兄,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得相信真神一定会赐您长寿!”古勒苏姆泪水如雨,声音颤抖,哽咽难抑。
“真神?”巴尔基亚鲁克斜眼瞥向远处那位正虔诚祈祷的哈里发,尽管病痛缠身,他嘴角仍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古勒苏姆,你瞧瞧他!如果他的祈祷真管用,早就该祈求真神把我们塞尔柱人,连同带来的乌古斯人,统统赶出巴格达,甚至赶出波斯,让他自己来统治这个国家了。他不是整天嚷嚷着自己体内流着穆圣的圣血吗?可惜啊,我可没见他嘴里的真神搭理过他半分!”说到这儿,巴尔基亚鲁克忍不住笑出声,抬手轻轻拍了拍膝盖。旁边的侍女立刻匍匐上前,小心翼翼地为他捶起腿来。
巴尔基亚鲁克喘了几口气,接着说道:“古勒苏姆,你怕是忘了,我们的祖先在草原上放羊、喝马奶酒的时候,拜的是长生天,哪有这些花哨的讲究?后来改信天方教,还不是因为占了人家的地盘,为了统治稳定而讨好当地百姓,这才留着这些神棍的命,让他们替我们安抚人心。你想想,要是当初老祖宗打下的是十字教徒的地盘,我们今天怕是早就拜起十字架了;要是占领的地方人人把野猪当神,我们现在不得也跟着磕头拜野猪?你说说,就算那样,我们真该去信一头野猪不成?哈哈哈!”
“皇兄……”古勒苏姆咬着嘴唇,低声呢喃,不知该如何作答。
巴尔基亚鲁克顿了顿,轻叹一声,压低了嗓音:“我让哈里发搞这场仪式,不过是演场戏给外人看罢了。就是要让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们都收敛一点,好给我自己的计划多争取点实施的时间。”
“皇兄,都这时候了,您怎么还在开玩笑?为了您的健康,为了帝国,为了我们大家,您就不能对真神虔诚一回吗?”古勒苏姆瞪大眼睛,急切地望着巴尔基亚鲁克。
“好了,古勒苏姆,我实在没力气跟你讨论这些神鬼之事。你要信奉真神,就继续信吧。不过眼下,我们还是谈点人间俗事。”巴尔基亚鲁克收起笑意,语气变得沉重,“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根本没人能拦得住塔帕尔登上皇位。如果我们不早做打算,到时候法赫扎尔德恐怕性命难保;至于你,你和塔帕尔素无交情,而且就凭你和我走得这么近,他未必会对你手下留情。所以,我想趁现在我还能掌控局面,为法赫扎尔德和你都谋一条活路。”
巴尔基亚鲁克停顿片刻,目光转向宫女,低声吩咐道:“把孩子交给郡主。”宫女轻轻点头,小心翼翼地将法赫扎尔德递到古勒苏姆怀里。古勒苏姆接过孩子,低头凝视着那张纯真的小脸,心中百感交集。她轻声道:“皇兄,我明白了。”泪水悄然滑落,顺着脸颊滴在孩子的羊毛毯上。
“记住,塔帕尔年轻时,你们是斗不过他的,就别跟他硬拼了!”巴尔基亚鲁克叮嘱道,“大不了向他俯首称臣并朝贡,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地盘,好好活下去就行,反正我儿子比他年轻二十岁,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妹子,你虽然有个女儿,但我知道你心里总担心将来女儿出嫁后更没了依靠。法赫扎尔德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儿子了。至于恰赫恰兰,那片土地既是我儿子的,也是你女儿的,而眼下更是属于你。我做出这样的安排,就算是我这个当哥哥的,给你的一点补偿了,而且在情感上也算得上理解你的心思吧。”
“哥,我一定会守护好法赫扎尔德!”古勒苏姆哽咽着应道,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法赫扎尔德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小手不安地动了动,发出阵阵低泣。她赶紧轻拍他的背,低声哄道:“别怕,姑姑在这儿呢。”
就在这时,哈里发穆斯台兹希尔终于结束了祈福仪式。他放下羊皮纸,转身朝巴尔基亚鲁克微微点头示意,语气庄重:“苏丹大人,祈福礼已毕,愿真神垂怜于您。”他身后的伊玛目与穆安津齐齐低头,手中香炉轻轻一晃,烟雾袅袅散开。随后,他带领随侍齐声诵念“色兰”词:“平安归于您,愿真神的慈悯与您同在。”仪式至此才算彻底告一段落。
“多谢您,尊敬的哈里发!”巴尔基亚鲁克虚弱地回应,“您辛苦了。”随后,他转头看向古勒苏姆,低声道:“古勒苏姆,你先退下吧。我已备好圣旨,你出了这穹顶大厅,自会有人交给你。好了,你带上法赫扎尔德,去吧!去吧!”
“皇兄,您保重!愿真神……”古勒苏姆顿了一顿,旋即不再使用波斯语,而是改口用乌古斯语说道,“图赫里尔大可汗,长生天一定会保佑您长寿!”古勒苏姆再次跪地,把孩子放到身旁,重重叩首,泪水滴落在地面。随后,她抱起法赫扎尔德,缓缓起身,步履沉重地退了出去。身后的大厅仿佛凝固在一片沉寂与香烟之中。穹顶上的琉璃灯微微摇曳,投下最后的光影,映照在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