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2)

首发：~四

腰带是活扣，内务府花了些心思，不论腰杆粗细都可随意调节。嘤鸣干什么都容易认真，像姑娘爱把腰收成一捻，看上去更楚楚动人，打扮自己打扮惯了，手上的尺寸也是有记忆的，就这么顺势一收，觉得应该差不多了。

外头天地果真宽广，就算黄幔圈起来的围城挡住了视野，心境也觉得开阔。嘤鸣下车站了一阵儿，痛快地吸了口气，松格忙着架锅做饭，但捡来的柴禾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点起来，她废了好大的周章，熏黑了脸也没能成功。

皇帝今儿在太和殿升座，钦点出殡随行的官员。太和殿和前头午门只隔一个广场，在这黎明将至的清晨，忽然破空的一声呼啸，“啪”地响起，然后又是接连两声。松格不明白，探身问：“放炮了？”

“丢不了……”德禄道，三庆领着众人从他身后过，他比了比手，打发他们先行，自己到底趁这当口给姑娘提了个醒儿，“姑娘下回要是还伺候万岁爷穿戴，那个腰带啊……可不能勒得那么紧。”

还有下回？皇帝只觉肋叉子疼，可又不能发作，发作起来不好看相，今儿是皇后大出殡，也不宜动怒。

嘤鸣听了转过来，恭顺地垂首道是，“奴才告退。”

御前没人了么，非要她伺候？嘤鸣左右看了一圈，还真没人了，实在奇怪。按说司寝司帐的应该不远，断没有主子起身了，她们就去歇着的道理。德禄呢，借着手指头受了伤，明摆着力不从心，结果能使上劲儿的竟只有她了。

皇后的卤簿为先导，后面跟随丹旐、白幡三十二道。高高竖起的旗子在风里扑簌簌颤动，梓宫经过时众人跪下叩首，嘤鸣将额头狠狠抵在粗砺的砖面上，心里只觉悲凉。她最好的朋友再也回不来了，她被装在那口巨大的棺材里，运向了她从未去过的荒寒之地。

皇帝似乎不太高兴，但嘤鸣觉得没什么奇怪的，反正他一直显得不耐烦、不高兴。她收回了手，垂袖道：“奴才不是不听老佛爷的话，是因为奴才常爱做些小玩意儿等，养了指甲办事不便，所以索性不养了。”

正面系，免不得投怀送抱似的白找尴尬，还是转到身后好，两手交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然后你就可以慢条斯理地扣，既窥不见天颜，也不会心虚慌张。

嘤鸣点点头，“谢谢谙达，您要多支应我点儿，这回人太多，我怕自己走丢了。”

嘤鸣迟疑了下，“谙达的意思，我这回伺候万岁爷，伺候得不好？”

皇帝出来了，满朝文武井然随侍，嘤鸣眼里人嫌狗不待见的主儿，在君临天下时却很有帝王做派。可见权力这种东西是最好的妆点，有了权势，哪怕再讨厌的性情，看上去也人模狗样。

“仔细你的指甲伤了朕。”皇帝嗓音寒凉，语调里有警告的意味。

等候的众人齐整行礼，皇帝从御路上昂首走过。为显大行皇后殡天的庄重，没有从后边神武门直上景山，而是率众从午门出发，沿筒子河向北，再入殡宫。

她一步一步却行退到了槛外，皇帝挺着胸膛却不敢泄气，自己勾手往后探，固定住的银扣很难解开，他愁得拧起了眉头。

德禄说不，“断没有不好一说，我的意思是爷们儿不必像姑娘似的勒紧喽。往后您要是拿捏不准，悄悄扽一扽，能插|进一只手最相宜。”

德禄慌忙把拂尘夹在腋下，转过去跪在地上打开了锁扣，一面哆嗦着说：“这个嘤姑娘……唉，怪奴才，她没在御前待过，不该让她伺候主子爷。”

嘤鸣说那是静鞭，一种手柄雕着龙头，鞭身足有十丈长的羊肠鞭，专在朝会时作静场之用。算算时候，再过一会儿，皇帝就该出宫了。

最后她不行了，说：“主子，火折子都烧秃了，这柴是潮的。”

送殡的队伍行进起来非常缓慢，一路上须搭五道芦殿，过五个日夜才能抵达北沙河。皇帝的法驾呢，虽也架子十足，但相对要快上许多。据德禄说九十多里地，驻跸两晚，第三天差不多就能抵达了。嘤鸣和松格乘一辆马车，整天都在赶路，只有到了饭点儿吃干粮的时候才稍停一会儿，摇得腰杆子差点散架。扒窗户看，看太阳渐渐西沉了，旷野笼罩在一片金芒里。松格把她带出宫的小炖锅掏了出来，打算幔城一起围，就刨坑做饭。

小富愁着眉道：“奴才也去劝了一回，说回头自有人给姑娘送晚膳的，可姑娘不听，说自己做的饭香甜……”

嘤鸣知道他的担忧，害怕她装糊涂，有意和他过不去。其实这种担忧很多余，她目前还没这个胆儿，至多敢怒不敢言罢了。

随行的人多，自然有专门预备膳食的。幔城四角有炊烟升起来，坐以待毙不是方儿，她们便上厨司和人打交道，在得知她们是御前伺候的人时，厨司的人爽快地送了她们两捆干柴。

德禄更慌了，“主子爷，奴才这就去申斥嘤姑娘……”

皇帝傲慢地垂下了他高贵的眼，轻轻一瞥，十指纤纤，细洁干净。他很少留意女人除脸之外的其他部位，上次去看一双手，好像是在皇太后那里，也是她，挽着袖子捣鼓茶道。忙碌的时候，一切都是流动的，并不能看真切。这回不太一样，她的手静静摊在他眼前，有意让他仔细看个明白。

小富上来回话：“禀万岁爷，嘤姑娘和松格……她们俩生火做饭呢。”

这下子好了，能生火了，两个人蹲在一角开始忙活。随扈造饭是有定例的，内务府指定四处，结果第五道青烟升空时，议完了政的皇帝从牛皮大帐里走出来，盯着西北方向问：“怎么回事？”

他缓缓舒了口气，“你……往后不必再伺候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素服的纽子都扣好了，嘤鸣整了整他的领圈，才后退一步托起双手，“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没养指甲。”

德禄这辈子大概都忘不了皇帝那一瞬的表情了，幼年践祚的皇帝，除了朝政上被掣肘的困扰，平常宫掖中的点滴谁也不敢怠慢。像他们这些蝼蚁似的人，绞光了指甲托着，都担心自己的手皮不够柔软，哪个敢对圣驾无礼？可偏偏齐家这位姑娘，她敢。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德禄看见她狠狠收了一下腰带，就是狠狠的，万岁爷脸上一僵，那会儿吓得他舌根都麻了，差点没厥过去。这是要谋害圣躬吗？这女人好狠的心啊，想想就罢了，居然真敢上手？

那头德禄又托着盒子过来，是一条玄色地暗纹游龙腰带，腰带正中间的地方嵌着一面白玉方牌，这是以玉代孝，是只有在丧期里才用的物件。

这就崴泥了，一个是小姐，一个是娇奴，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这趟出城八成要饿死了。

嘤鸣有点尴尬，“你没在野地里做过饭？”

人员众多，后宫的女眷们无法入殡宫，只在御道两旁恭迎。祁人有老例儿，出殡时要在宫门外预先准备狗和海青。猎狗吠起来，那些身穿红绣团花，头戴黄翎毡帽的銮仪卫垂袖在外磕头，复进入殡宫内，八十人抬的大杠从殿内起灵，将大行皇后的梓宫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