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三十八章契丹
我咬住下唇,连连眨动眼睛。何止关心……在生泽儿难产的几日,昏迷中都是喊着他的名字。
“玉,”他凝视我的眼神,伸开双手,“让我抱一抱你。”
我望着他的手,害怕犹豫。如果还要分别,那么情愿不要记住这温暖怀抱。更何况现在我与他的身份和关系……垂下眼帘,努力抗拒他怀抱的诱惑。但他的影子依旧在眼前,躲不开,藏不起。心头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止不住,抹不平。
“你所料不错,景宏的大军应该已经在小回坡等候我们。”耶律楚忽然肃然道,“但是弄玉,你要记住,这是我的故土、我的家。气候、道路……我对这里的熟悉,胜他百倍。在我家里,绝不容许客人胡来。”
“可是他有数十万大军。”我屏不住惊呼。
“对,去小回坡,是别无选择,也可以说是一场豪赌。”他看着我,声音放低,“所以,让我再抱抱你,就今夜,也许……”他没有再说下去。低落的语调,使我的心顷刻融化。
我绕过篝火,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把头放在他的膝上。他有力的双臂紧紧揽住我,揽得我几乎透不过气。
我小声说道:“如果你败了,我就陪你一起。”
他轻声笑,把脸贴在我的长发上,“若我胜了呢?”
我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的怀抱带着久违的安全感,让我在这最危险的时候却觉得无比安心。蜷在他怀里,我渐渐睡去,梦见满天繁星。
临近小回坡十里时,耶律楚收到斥候兵来报,景宏大军果然已在那里驻扎。而在小回坡以东十二里,原本围困天福的数十万大军也已赶到这里,将述律羽之集结起来的数万黑鹰军团团围住。
“距小回坡七里处有一羊肠小道,”耶律楚道,“我们绕到周军背后去,设法与丞相会合。即便景宏从小回坡追赶来,也要两个时辰。”
骑兵在小道上悄然行走,速度很快,半个时辰后我已能看见不远处周军弓弩队紧紧将大批黑鹰军包围其中。密集箭雨在空中呼啸,正面又是步骑混战,数十万大军死死纠缠在了一起。
耶律楚手下的黑鹰军士大声呼喊:“丞相大军在此。”
耶律楚正待调兵遣将去助述律,忽然,数十支牛角号短促激烈地凄厉响起,四下里冲出数千蓝甲战士。我一看便知那是曾击杀契丹十二骑的蓝甲军。果然,不多时,便看见二哥单马一骑立于高处,傲视下方。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嗅到了耶律楚的骑兵,而且仅仅半个时辰已追赶上。
蓝甲军排山倒海扑来,与黑鹰军硬碰硬搏杀起来。蓝甲骑兵以轻猛见长,黑鹰军则以重甲见长,更兼两位皇帝都在阵中,双方将士遇到势均力敌之对手,更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黑鹰军虽然勇猛,怎奈蓝甲骑兵与步兵配合流畅,有如绞杀机器。骑兵先冲杀,将黑鹰阵形冲散,然后长枪步兵趁机赶上包围落了队的契丹士兵,长枪一阵猛戳,血溅四野。
战场形势开始向周军一边倾倒。两支黑鹰军无法合兵,被分而围之,越战越退。
就在此刻,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惊雷,瓢泼大雨倾泻而下,令战场雨血交织,大地很快染为红色。也就在此刻,黑鹰军不再退却。耶律楚勒住缰绳,横刀立马,对黑鹰军士狂呼:“天赐神雨,佑我契丹。众将当勉力而战。”说罢将军旗扬起,只见战场左右两端,各有两千黑鹰军策马而出,疯狂地冲向包围述律所部两翼的弓弩队。
由于风雨所阻,弓弩队射出的箭羽失去准度,无法阻挡契丹骑兵的冲锋,仅仅一盏茶工夫,几万弓弩手便被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述律部黑鹰军抓住机会,瞬间突破了周军防线,骑兵以速取胜,绕过大周长枪步兵队,赶到蓝甲军后方。
二哥眼见两支黑鹰军就要合兵一处,亲自策马上阵,指挥蓝甲军掉转马头,向刚突围而出的数万黑鹰军冲去。
耶律楚见状,只带数十护卫,急忙追赶而去。而那一边,述律羽之也已经看见了耶律楚。他难掩兴奋,策马奔跑在突围军队的最前端。
又一阵闷雷滚过,二哥迎面拦住述律羽之。他还未及反应,随着一声惨叫,便被二哥的三尖两刃刀高高挑起,甩到地上。其他骑兵也一拥而上,踏过他的身体。
黑鹰军一见丞相竟然殒命,群情激愤,迅速围拢,高达数万之众。虽然蓝甲军奋力厮杀,奈何人数太寡,很快就被牢牢围困在中央。
一声牛角笛划破雨帘,聚拢上来的黑鹰军迅速撤去,空荡荡的战场上只剩下了被围在中央的蓝甲军。
“陛下,周朝皇帝被围,马上就能生擒啊。”耶律寒在阵外拼命地呼喊。
耶律楚面色阴沉,“周军只是暂时被击溃。雨水一停,他们就会回攻,到时抓不住景宏,我们的主力反而陷入包围。传令三军,后退五十里整顿!”
雨后的春季草原,本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地面上,牧草飞速生长,羚羊欢快轻踱。青空中,雄鹰展翅掠过。然而述律羽之的死,却使一切春之美景在契丹士兵眼中黯然无光。
述律羽之为耶律楚一共募集了八万黑鹰军士。但是经过小回坡一战,再休整清点,实际能战之士统共已不足五万。加之没有能占住小回坡,而是后撤五十里,陷入缺乏草料补给的困境。
中军帐中的灯火彻夜煌煌。整整一夜,耶律楚都伫立在那张两人高的板图前。将领们显然还笼罩在丞相战死的阴影下,对未来的情势战况感到晦暗不明,因而都默不作声。
也许是不愿这低沉的气氛继续延续,萧显振奋了一下精神,开腔言道:“末将以为,如今我们集合的部众达到五万,马匹二十余万,军力已是开战以来最强。应当快速返回天福,获得补给,再找机会破敌。”
耶律寒巡夜回来,入帐正听到萧显之言,连连摇头道:“虽说我们获得军力,但是丞相阵亡,军队经历小回坡之战不仅疲惫,而且损失太大;周军虽然受挫,但主力尚存。要折返天福,必然要面对周军的强大兵团。一旦攻击受阻,就会陷入极端被动的情况,断不能这么做。”
耶律楚听到耶律寒的话,才将视线从板图上移开,道:“你接着说。”
耶律寒点头,“末将方才巡查,见军中士气仍然极为低落。我们急需一场胜利。现在周军在东、南、北都驻有重兵,我们唯一能获胜的只有西面。据斥候所报,那里只有几万周军步兵,也没有弩兵和长枪队,利于骑兵突袭。陛下,不如立刻动身,在西面打一个奇袭。”
耶律楚露出赞许的神色,“景宏之所以安排如此不堪的士兵防御西面,正是希望逼我们突破西面防线去与北契丹决战,他好坐山观虎斗。但是耶律史此人,惯耍阴谋,两面三刀,并无真勇。他绝不敢跨过辽河与朕对战。”他忽然眸寒如铁,薄唇轻挑,“即令,全军再休整一日,然后人不下马,甲不离身,突袭辽河。”
耶律寒环视帐中众人,转身便是拱手高声,“拥戴陛下,统率黑鹰,杀出血路!”
“拥戴陛下,统率黑鹰,杀出血路!”军帐里,众将齐齐地一声吼喝。
三天后,黑鹰军在辽河边将西路五万周军步兵整个吃掉。那场惊天动地的奇袭从午夜一直战到清晨,我始终藏于耳帐。因为述律羽之死后,契丹军士仇视周朝的情绪越发浓厚。作为敌军公主,耶律楚告诫我此刻避过锋芒,轻易不要露面。更因为我实在不忍看这场屠杀。五万周军都来自我的故土,尸骨却将永远抛洒在这遥远的辽河,风吹兽噬,无人可收。
直到黄昏时分,将士们开始庆功,我才独自走出帐去。暮云正沉沉地坠落着,将巨大的影子沉滞在多风的平原上。一面是烟波浩渺,一面是原野莽莽,近处陈尸遍布,硝烟弥漫,断剑破甲……我望着奔流不息的大河,潮汛汹涌。近岸的水波被鲜血染成浓重的红色,凄凄向前。
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惊惧。这场大战,正以无法更改的意志逐渐走向最后决战。二哥倾一国之力,志在必得,不惜代价,是何等气魄。而耶律楚,也远比三年前的幽州大战时更为成熟淡定。在多次不利和艰难的情势中,他始终保持了一个领袖的镇定与决断。单凭这一点,就使敌手不寒而栗。
无论谁胜谁败,接下来的后果都是那么可怕。僵立着,一直听着自己的心绪在被滚滚向前的河水一遍遍冲击。我可以一直旁观吗?
有披风覆上肩头,回头见是耶律楚出来寻我,“久立风中,在想什么?”
西方的天空殷红似血,将暗红的影子投在我们之间。我拉紧披风,“我在想,现在你在想什么,二哥又在想什么……
“‘兵者,诡道也。’这是多年前我读到的第一句兵法,似乎今日才懂得它的意思。从大回坡遭遇二哥之后,你一直顺着他的想法在走。小回坡的草场,西线的突袭,一切都在二哥预料和设计之中。直到现在,北契丹都只是隔江观望,耶律史也未敢渡河一战。故而你不会主动向西北进军。东面天福有重兵,你也不会去。而黑鹰军又极其缺乏补给,那么,下一步,你会怎么做?”
耶律楚的眼神中带着一片难以捉摸的光,“我会向南攻打棘城,夺取景宏部的补给。那里也恰是他最担心的地方。虽然布有重兵,易守难攻,但我可以令黑鹰先头军穿上西线战死周军的铠甲,乔装骗开城门。只要占据棘城,幽州一线进兵的周军将再无补给,困死在茫茫草原上。”
他的说法正与我心相合,“奇袭棘城,这确是你用兵风格。但二哥也很有可能猜到你的动向。”顿了顿,我又加重语气道:“不,他一定会料到。因为之前你的动向都被他料准。”
“你所言不假。”耶律楚淡淡一笑,唇角有些许诡异。耶律楚微微眯起眼,熟悉的蓝紫光晕又一次在他瞳仁中荡漾,“但我仍然要去,因为骑兵之速胜于步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