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五章 战火
24你们程院长,人怎么样?
小男生约见的地方很特别,是长途汽车站旁边的一家陕西面馆。
他是晚上八点的车回老家,约的六点,乔婉杭进来时,他就坐在角落的高脚凳上抖着脚,大包小包堆在座位旁边。面馆里人来人往,都是要赶路的旅客,很是嘈杂。
小伙子自我感觉像个接头的特务,戴着顶鸭舌帽,表情严肃、谨慎而又故作自然,见面只是说了声自己叫小尹,然后就点了一碗臊子面,像是在寻找措辞,一直也不抬头,就低头吃面,吃的样子还挺艰难。
乔婉杭觉得自己已经很低调了,但还是时不时地有人朝她看来。或许是因为她穿着高定坐在乌烟瘴气、满地都是用过的餐巾纸的地方,依然面不改色地咬了一口面前的肉夹馍,并且觉得味道好像还不错?
“那天,”小男生总算开口了,眼睛看着前面带着油渍的墙壁,“是平安夜,我同屋和他女朋友那啥,哎,咳……就是给我‘塞狗粮’,我实在吃不下去了,就出来了。”
乔婉杭对这种说辞并不熟,但也没打算纠结于此。
“我也没地方去,就去了研发楼。那个时候都快凌晨了,大家都走了,我上楼的时候也没开灯,就着廊灯,直接到自己的工位拉开睡袋睡觉,刚躺下,就听到程院长办公室的门打开了,然后我闻到一股东西燃烧的味道。
“我以为起火了,赶紧坐了起来,就看到程院长和翟总工还在里面……程院长对翟总工说了一句:‘行了,大不了把工程院赔进去。’“翟总工骂了一句,还一脚踢飞了铁桶,我看到地上有火星子……他还要伸手去拿烧着的资料,被程院长一把拉开。他们撕扯起来,我听到翟总工吼了一句:‘你搞对了路子,你比我有远见,比我聪明,爽了吧!……’“程院长推开他,走到旁边清扫地上的东西,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楚,当时翟总工蹲在地上哭,哭得还挺大声……”
乔婉杭拿着肉夹馍的手有些凝滞,然后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听他说下去。
“程院长扫完以后就坐在沙发上等着他哭完……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这样,尤其是翟总工,他很少发火。后来,没过多久,他们就走了,几个小时以后,就是清早……翟总工就……”
乔婉杭想起来上午见到有人在程远办公室修电路,修的应该是火警感应器,他们烧掉的是什么呢?
“很多事情,如果不能获得全部信息,没办法推理给出可靠的结论,我只能把自己看到的告诉您,”小尹说着,反而没有了刚刚的紧张激动,吁了口气出来,好像卸下了一个压在身上的担子,又吃了最后一口面,擦了擦嘴,带着鼻音说,“翟夫人,如果你需要我,我随时可以站出来,翟总工对我们真的很好。”
乔婉杭看他的眼睛里有星火闪耀。
“谢谢你,小尹。”乔婉杭说完,想了想,又问了一句,“你们程院长,人怎么样?”
“程院长……很难说,”小尹在说程远的时候,情绪有些异样,有些紧张,又有些斟酌,“他从来不参加我们的团建,也不和我们开玩笑,罗洛那一批老员工对他很忠心。我的部门不是直接向他汇报,接触不多,就是觉得他挺‘端着’的,和翟总工完全不同。翟总工如果在电梯里碰到我们,还会和我们聊一些家常话,问我们家住哪里,远不远?程院长要是看我们聊别的会问我们开发进度,蛮难相处的感觉。”
乔婉杭点了点头,沉默片刻,拍了拍小尹的肩膀,放下肉夹馍,站了起来,把账结了。小尹还大义凛然地让她先走,感觉自己代表了组织,还在店里坐了好一会儿才走。
乔婉杭回家的时候一直在琢磨,所有人知道的都比她多,翟云忠给了她一个无言的结局,他要么是不想让她参与到这些事里,要么就是并不相信她能收拾现在这个混乱的局面,或者是,他想给她一个自由的选择,可以离开,也可以留下。
她走到书桌旁边的一面大白板前,白板上写了不少字,也贴了很多标签,还有一些新闻报道。这是她花了好几天整理的。这段时间,她认真听、认真看,不妄下结论,尽量避免做出任何无可扭转的决定,她除了想理清公司局面,更想知道翟云忠究竟为何寻死。这是她决定留下来的根本原因,也是她从之前的焦躁、恨不得灭了所有人结束这一切,到现在逐渐走向平和的心理支撑。
白板的正中间画了个正方形,按照乔婉杭的习惯,可以认定为是一个简易麻将桌。乔婉杭用“乔”字代表自己位于方形的右边,左边是廖森,下方是翟云孝,上方是程远,颜亿盼在程远旁边,他俩之间有个双箭头写着夫妻,在麻将桌边围观的是曹院长,他旁边写了四个字:“渎职调查”。
乔婉杭拿起红色白板笔,在程远的名字旁边打了一个问号。
程远跟着颜亿盼回了她家,这是五年来,他们第一次回她老家过除夕。颜亿盼的家过去在农村,这几年搬进了县城,他们每次下飞机,都会租一辆车开回去。因为是夜路,颜亿盼坐在副驾驶也不敢睡觉,怕程远疲劳驾驶。
到家已经是后半夜了,爸妈都坐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等着他们。
车一到门口,两个老人就出来了。颜爸接过程远手里的行李,简直要扑上来一样拉着程远就往里走。每每看到这样,颜亿盼都会觉得不公平。她爸妈对程远真是打心底里喜欢。从第一次带他回家到现在,那种感情就没变,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盖这么一个小楼,是一个平房,程远来的时候非要帮他们干活,最后反而把院子里的藤架都搞散弄倒了,水管也被他拧爆了,在他们村里排上了“不中用女婿”第一名。
但就是这样笨拙的程远,第一天回家的夜里就搂着她说,原来你的生活是这样的,我以后一定对你好。
可是,他不知道,就连那个房子都是跟她大姨家借的,当时因为禽流感,家里赔了很多钱,那个破旧的房子被抵了出去。
后来,颜亿盼干脆不带程远回来,直到盖了这个二层小楼。
他们刚一进屋,就把给爸妈、亲戚的礼物都拿了出来,爸妈一边说别买东西人来了就行,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二人上了二楼洗漱了一番,进睡房躺下了。在这里,他不是程院长,是老颜家的笨蛋女婿,她也不是颜总,是老颜家的漂亮女儿。
颜亿盼躺在电热毯温暖的被窝里,好像把她这几天眼睛里的冰凉给融化了一样,暖得眼睛发红,发酸。她有意往他怀里钻,想和他聊聊过去,却发现旁边这个人已经无比安稳地睡着了。程远迷糊中感到她在动,伸手搂了一把她,她不再动了,两人就这样沉入梦境。
县城里的年味比大城市的年味要浓,大清早就有人放起了鞭炮。颜父和颜母在楼下也忙开了,炸丸子、熬甜粥、炒米糕,香味飘到了楼上。
程远的手机在闪动,颜亿盼拿起来看是程母的来电,手机设置了静音,正在犹豫要不要接,对方就挂了,然后收到了程母的信息:“你前几天在家那么闹一场,你爸爸到现在还在生气。你让他怎么过这个年?
“儿子啊,委曲求全是换不了幸福的。”
程母说的第二句也同样适合她。过去,她在程家真的可以用隐忍大度、乖巧懂事来形容,可是程母怎么都看不上眼,越乖巧,越觉得她有所图谋,于是在那不停折腾一套程父学校分配的房子,生怕被她算计了去。后来颜亿盼索性减少来往,忙于事业,她那边好像消停了,又说什么要把房子给他们,方便以后孩子上学。她拒绝了,这倒让程母更着急了,发现自己千防万防的儿媳妇心思都不在这个家里。
结婚这么多年,颜亿盼看清楚了一件事,就是婚姻中双方家庭的差距很难跨越。就像几个不合适的齿轮,怎么转动都无法平滑融合。
现在两边的齿轮锈死了,静止了……程远在旁边动了动,翻了个身。颜亿盼把手机放在旁边的柜子上,轻手轻脚地起来,替他把被子掖好。
有时候,颜亿盼真是搞不懂程远,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看这样,来之前肯定和家里闹了一场。颜亿盼并不喜欢这样,她渴望在花团锦簇中被接纳被肯定,而不是一地鸡毛,她更不希望对方为他背负压力。程远和她不同,他是在一个温暖无忧的环境里长大的,从小就是被欣赏被宠爱的那个。这几年,不知道是婚姻的原因,还是工作的原因,他整个人越来越压抑,越来越沉默。
她去旁边的洗手间,发现水龙头又结冰了,不得不去楼下提水,回来后,看到程远已经坐起来穿衣服了,手机也换了地方,肯定也看到了那两条信息。
她拿起热水壶烧水,让程远先洗漱,一会儿下楼吃早饭。
“我记得你们这儿早上有舞龙。”程远边穿鞋边说。
“是啊,很快就来了,”颜亿盼去叠被子,“多穿点衣服,家里挺冷的。”
程远看着她麻利地叠被子,忽而笑了一下,说:“你其实挺会照顾人的。”
“委屈你了,”颜亿盼从柜子里翻出一件黑色的大厚棉袄,一把拍到程远胸前,“这几年没让你享受到我热忱体贴的服务。”
程远眉毛挑了挑,轻笑了一声,接过厚棉袄,说了一句:“我从来没在这方面要求过你,你知道的吧?”
“嗯,我知道。”颜亿盼低声回答,没再纠结早上看到的信息,看程远穿上她爸那件村干部一样的厚棉袄,强忍着不笑出来。
程远倒是很享受似的,还对着旁边一面镜子来回摆动胳膊,学着电视里的人,把双手插进袖子里,耸着肩膀,做了个抹鼻涕的动作,皱着鼻子,傻憨憨一样问:“媳妇,咱一会儿吃苞米棒子,还是菜团子?”
逗得颜亿盼大笑了起来。
25洪水猛兽的反扑
颜亿盼和程远站在门口,一个穿着黑色厚棉袄,一个穿着大红厚棉袄,白雾在焰火中散开,龙头在他们头顶飞过,和着外头的锣鼓和碰铃,欢快地飞跃着,彩条嘣到了天上,仰头望去,满眼的红红绿绿,迷人眼目。
程远按照颜亿盼的指挥,给举着红色龙珠的领头人发了个红包。